電影開場是一個飽滿的長鏡頭，看起來像是南方某個老街。青瓦白牆，文藝味兒十足。

“這是蘇州，好看吧？”霍思瑜習慣性湊近，壓低了聲音。

她的胳膊剛好撐在扶手前半截，不經意能碰到甯如風撐在後半截的手肘。甯如風在刹那間分心，瞥了一眼貼在一起的手臂。

除了發燒，大家的體溫不會差很多，但不知為何，她分明感覺霍思瑜的胳膊要比她的熱。

電影院是公認最适合暧昧的場景，約會的首選之地。緊湊的座椅和無意間的觸碰，在昏暗中會放大每一次心跳聲，然後湮沒在背景樂中。而在這裡，和未來的女朋友坐在一起…

真奇怪。

甯如風不經意坐直身體，巧妙地避開肌膚接觸。霍思瑜的聲音再次在身旁響起，很輕，很柔。

“這部電影是去年拍的，2023年。你去過蘇州嗎？”

“沒去過。”甯如風答，“2023年的蘇州看起來也不是很...”

“要看故事背景的。”霍思瑜的聲音中染上幾分笑意，“你爸爸不是導演嗎，一點都沒教你啊。”

“沒教。”甯如風搖頭，“他從來不管我這些。”

頓了一下，她又繼續道：“我的事情，都是我媽安排的。”

聽她這樣講，霍思瑜忽然扭頭看了她一眼，随後又将視線投向熒幕。

“學舞蹈是她要求的？”

“嗯。”

甯如風隻嗯了一聲，霍思瑜察覺到她并不想繼續這種話題，索性安靜下來。

電影進入正題，兩個男主角率先登場了。一個個子高，歲數小，一個個子矮，歲數大。兩人講的不是标準的普通話，但甯如風聽不出來這是哪裡的口音。鏡頭随着他們在小巷裡穿梭，一些沒營養的對白讓甯如風聽得直皺眉。

倒是霍思瑜看笑了，發現身旁的甯如風過于安靜，才想起來她聽不懂台詞裡的意思。十年，流行語的變化還是蠻大的。

于是在甯如風的同意下，霍思瑜擔任起旁白。在笑時，同步将釋義講給甯如風聽。這也導緻甯如風的笑容，總是和她有幾秒的延遲。

聊着聊着，話題從電影回歸到個人。安全距離也在熟絡之下被打破，霍思瑜摸上她的大腿，一寸一寸，隔着略硬的牛仔布料感知着肌肉的形狀。

“你這練了很久吧？”霍思瑜感慨着，捏了捏自己已經軟下去的大腿，這次的拍攝讓她的肌肉幾乎一去不複返。

“每天都要訓練啊。”甯如風解釋道，“要出早功、晚功，一整天可能都閑不下來。”

“那你豈不是渾身都是肌肉？”

“也沒那麼誇張，肌肉太明顯了線條會不好看。”

甯如風将爆米花桶換了個方向，然後伸出手臂。

“你可以捏捏這個。”

霍思瑜大膽捏上，剛接觸到時，甯如風繃緊了肌肉。霍思瑜能清晰地感受到掌心之下的肌肉質感，它還會随着甯如風轉動手腕跟随着一齊收縮、舒張。

這種手感真的很奇妙，霍思瑜忍不住多捏了兩下，這時她意識到自己的舉動也許有些冒犯，尴尬地看向了甯如風準備收回手。

她可不想給甯如風留下個“變态”的印象。

“舞蹈專業很辛苦吧？”霍思瑜問。

“謙虛來講是不辛苦，”甯如風小聲歎息，“但确實挺辛苦，穿越來之前我才剛比完賽。”

“比賽？那你感覺發揮得怎麼樣？”

“不知道，我盡力了。”

“那…”

霍思瑜不經意瞥一眼熒幕，注意力再也沒能收回來，這句“那”後邊跟着戛然而止。

因為電影的女主角登場了。

【胡森？天啊，好久不見！】

【忙啥嘞，喊你出來吃個飯那麼難？】

女主寒暄的台詞悠悠傳來，甯如風看得專注，絲毫沒注意到霍思瑜的神情沒有先前半分悠哉。

因為這本該是她的角色，此刻卻用着她死對頭柳橙的臉。

霍思瑜沒想過自己也會有死對頭。剛入行時，她想當然地認為娛樂圈的女明星們應該惺惺相惜，抱團取暖，共同抵抗影視行業對女明星的打壓。

可雌競才是現實。

這四年，她見多了背後捅刀的，落井下石的。為了一個名次，為了一個機會，為了一個角色争得頭破血流，不擇手段。

好消息是殺出重圍的女明星個頂個的強，壞消息是留給她們的位置變得更加有限。

你不上，有的是人等着上。

霍思瑜就是在這種環境下殺出來的，除卻個人能力，甯如風提供的資源和支持更是圈内沒幾個人能比肩的。

但一個甯如風鬥不過以萬為計數單位的網友。當輿論開始鋪天蓋地地湧過來時，就像潮水一樣恐怖，隻靠她們兩個人，根本抵抗不住。

而柳橙就是在巨浪掀起時，推波助瀾的暗湧。

她是在她身陷非議時落井下石最狠的一個。在頒獎典禮後的采訪中，她含沙射影指出霍思瑜耍大牌、軋戲，甚至在典禮備采的采訪中提前暗示了獲獎人選——彼時的霍思瑜根本不知道自己會拿獎，甯如風也一樣。兩個人還在備采采訪中預測人選，贊揚前輩。

這些視頻放出來後輿論徹底失控，柳橙的言論被有心人深扒，不論真假盡數按在霍思瑜頭上。那時整個風行傳媒都在忙于處理公關問題，可多方施壓之下，霍思瑜和整個團隊都被捂嘴，澄清的聲音太小，抵不過千軍萬馬。

柳橙作為唯一一個發言的圈内人，她的言論無疑成了一把十字架，将霍思瑜釘在上面，任人宰割。

至于如此針對的原因，霍思瑜至今也想不出來。她根本沒有得罪過柳橙的印象，倒是柳橙三番五次地在各個場合針對她。

耍大牌？耍大牌的是柳橙才對吧！

這個角色已經和甯如風對接過了，雙方甚至訂好了薪酬和檔期。可就在典禮之後，片方一聲不吭就決定換主演。霍思瑜一下從對接方變成了被通知方。

“喔…是懸疑電影吧？”

畫面中，兩輛車相撞。女主角所在的轎車幾乎被大貨撞扁了。突如其來的碰撞，吓得兩個人渾身一抖。

但霍思瑜沒有聽到甯如風的話，依然靜靜地盯着屏幕，抿着嘴，反複摩挲着手指。

意外的沉默引起甯如風的注意，她不經意看去，卻發現霍思瑜的臉色不太好。

“怎麼了？”她問。

“有點感慨，也有點遺憾。”霍思瑜搖頭，語氣意味不明。

“為什麼？”甯如風繼續問。

“本來你可以看到我在演這個電影的。”

還有半句話沒說出來，那就是：這是你第一次和我看電影。

如果熒幕上的是她，甯如風會作何評價呢？會不會一邊笑一邊看，一邊看她被車撞一邊心疼她？

她不會知道答案了，因為熒幕上的不是她。

“我方便問為什麼嗎？”甯如風看着她的眼睛發問。

“三言兩語說不清，你可以理解為片方怕惹麻煩，決定換女主。這個人你也認識，另一家公司的，她已經和我們是死對頭了。”

“惹麻煩？”甯如風不解，“你不是影後嗎？她呢？她算什麼。”

“可是我的影後不被承認呀。”說完，霍思瑜自嘲的笑了笑。

一個演員的成就不被承認，自然也是對一個演員最大的打擊。

這個道理簡單易懂，無需刻意解釋。

所以在陳樂渝說出影後二字時，霍思瑜才會露出不太自然的微笑。連她自己也快接受不了這麼大的皇冠了。

電影正片部分大概播放了兩個小時，一切正如霍思瑜解說的方向發展：失去雙腿的女主就是背後殺人的大Boss。警方苦于沒有證據，任其逍遙法外，同時預告本片“未完待續”。

片尾曲開始奏響時，霍思瑜倏地起身，這時播放廳忽然暗下，影片正式結束，在片尾曲中播放起拍攝花絮。

“走吧。”霍思瑜的聲音從上方傳來，甯如風一擡頭，發現霍思瑜已經走至過道了。

察覺到她異樣的情緒，甯如風麻溜起身，快步跟上。

離開演播廳前，霍思瑜重新将口罩帽子戴好。甯如風照做，戴上口罩，将耳邊碎攏至兩側耳後。

“想好吃什麼了麼？”邊走，霍思瑜邊問。

工作日真好，偌大的影院走廊竟然一個人都沒有。她索性轉過身，看着甯如風倒退着走。

“我都可以。”甯如風道，“不過你是不是應該吃點好的？上鏡拍攝的話...太瘦會不會影響效果？”

霍思瑜聞言一怔，沒想到甯如風會說她太瘦。

“哈哈，”霍思瑜低頭笑，放緩步伐，“你在消失前也囑咐過我的，不過你知道的，一口是吃不成胖子的。”

話剛說完，霍思瑜忽然踩到了地毯鋪墊不平整的一塊，整個人失重往後仰去。

“小心！”甯如風三步并兩步，飛快地抓住霍思瑜的胳膊，将她帶至自己身前。得益于常年鍛煉，她的力量足夠與地心引力和霍思瑜的體重拉扯。

“唔！”霍思瑜沒摔成，但是臉卻剛好撞到甯如風的肩。鼻子頓時一酸，有點想哭。

雖然帶着口罩和帽子，但從緊皺的眉頭來看，也能看出她撞得很疼。

她一時緩不過來，隻好扶着甯如風的肩，捂着鼻子緩解。

“沒...沒事吧？”甯如風微微屈膝，低于霍思瑜，看到她皺着眉，閉着眼。

霍思瑜沒說話，隻是搖搖頭。鼻子太酸了，她說不出話。

“不會撞骨折了吧...”

霍思瑜趕緊擺擺手，又過了幾秒，她才開口：“不至于、不至于...”

她别過頭，将口罩摘至下巴，深呼吸兩口，将生理淚水逼回眼眶。

“好了。”霍思瑜扭過頭，看甯如風一臉緊張。

“真的，不疼了。”

“你鼻子紅了。”甯如風道。

“正常，我臉皮薄。”霍思瑜咧嘴笑了一下，不經意扯動鼻子，又疼得嘴角一抽。“行吧，還有一點疼，不過肯定不至于骨折什麼的，放心吧。”

她看到後方有保潔阿姨提着墩布和水桶走來，趕緊又戴上口罩。

“走吧，快點想想吃點什麼。”随後抓過甯如風的手，不由分說地拉着她走。

甯如風诶了一聲但沒有掙脫，就這麼跟着她。霍思瑜走得快，甯如風的視線從她的背影落在兩人牽着的手上，心跳倏地亂了一拍。

“哎...”走出來時，霍思瑜才發覺自己正抓着甯如風的手。

她趕緊撒開，同時不好意思道：“順手就...後邊剛才有人。”

“沒事。”甯如風收回手，默默插進褲兜。

“對了，晚上吃點家常菜？”她建議道。

“嗯...但是這家商場的私廚不怎麼好吃。”霍思瑜搖搖頭，“反正...你吃過一次以後，就沒有去吃第二次。”

“那我們回家吃？剛好家樓下有幾個還挺好吃飯館。”

“我不是想着帶你體驗一下奢靡的生活嘛。”兩人慢慢走到步行梯前，往上走，還有不少高檔餐廳。往下，就是車庫。

“已經體驗了。”甯如風答，“安全起見，回去吃吧，家那邊年輕人少。”

“行。”霍思瑜點點頭，同意了。

她們保持着一前一後的陣型，直至負二層的停車庫。

紅色邁巴赫一如既往的亮眼，随着主人靠近，主動嘀了一聲。這次發動機沒有轟鳴，因為趕上了晚高峰。

一座城市的繁榮度，最直觀體現在高峰期的交通狀況上。有時候這個世界非常公平，無論什麼身份，開什麼樣的車，高峰時該堵車就是要堵車。

霍思瑜踩完刹車踩油門，踩到最後腳面抽筋。在甯如風的指引下，她們再次将車停在早上的車位中——位于地價極其昂貴的老小區，車不多，無需擔心車位被占。

夜色是最好的僞裝，過往的行人要麼在意手中的方塊，要麼注意周邊的牌匾。

很少有人會注意路過的都是什麼人。

甯如風帶着她走街串巷，鑽入一家不大的蒼蠅小館。菜單是藍色卡紙，墊在玻璃闆下，粘得很緊，容不得更新。霍思瑜叩叩桌面，示意甯如風看牆上的菜單，那個更新、更全。

“溜肉段、拌黃瓜、醬牛肉...”霍思瑜報着菜名，“還是給你再點兩個素菜吧？”

“不用，我們兩個人吃不完的。”甯如風拒絕道。

“那再加一個雞蛋柿子湯。”霍思瑜補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