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存自然不知道沈氏和李氏怎麼又好得一個人兒似的,他看到的隻是自己夫人不再和自己聊那些風花雪月之事,每天恭恭敬敬給老爺太太請安,回到小山軒就勸他看看書,或是叫鮑師傅過來,和他一起溫書,就算是一起讀書,她也不再講自己的見解了,隻是在一旁端茶送水,和李氏一起準備自己和鮑師傅的中飯。
德存很難受,他好不容易在婚姻這件事上遂了心願,遇上一個神仙似的妻子,可現在沈氏竟像叫人奪了魂魄,他身邊再多一個老爺太太那樣的人,有什麼意思!德存多次和沈氏溝通,軟的、硬的都試了,沈氏隻一味勸他,荒唐過一陣,也就夠了。
“你說等我考中了,咱倆就離開這裡,可還算數?”
“這都是後話,總得先考中不是?”
“你到底不願意了,不知太太給你灌了什麼迷魂湯,真沒意思!”德存既失望又絕望,隻不知還能怎麼辦,想做些什麼,又怕驚到沈氏的胎,便隻得耐下性子讀起聖賢書來。
本來日子如此安安靜靜地過去也沒什麼,可沈氏懷胎三個月上下的時候,竟滑了胎,沈氏傷心不能自已,汪老爺子和龐太太見沈氏如此,又是頭胎,也不好說重了,隻挑放寬心的話語來勸慰,可這終是給這個家籠上了一層陰影。
德存和李氏更是寸步不離地照顧着,就怕沈氏也存了尋短見的心思,不過好在沈氏還年輕,身體在細心調理下漸漸恢複了。隻是從此沈氏就越發沉靜了,雖未出生,可這個孩子好像成了一個心結。
此後一年間沈氏的肚子都沒有什麼動靜,汪家也請着最好的醫生給号了脈開了藥,龐太太見毫無成效,漸漸生出微詞來,繼而明裡暗裡勸着德存納妾,沈氏自是更憂傷,不是為納妾,倒是漸漸嫌棄自己不中用,隻李氏每日開導安慰她,德存見沈氏如此,也小心翼翼陪着,沈氏勸他去看書,他也得了聖旨似的,一點不敢惱着她。
直到第三年年初,沈氏才再次有孕,算着日子,正是德存秋試之時,将誕下麟兒,家中龐太太、汪老爺子皆高興異常,覺得這是好兆頭,指不定這次秋試也有喜訊,到時候雙喜臨門,豈不美哉?
德存秋試完了,回來趕上孩子降生,正是個大胖小子,雖說這次德存仍是顆粒無收,但考場失利之痛早被這嫡長孫的誕生沖走了。可沒成想,汪家歡歡喜喜給孩子辦完滿月酒,沒幾天孩子就突發高燒、渾身抽搐,一個晚間就走了。
一時間,整個汪家沒人敢大聲喘氣,汪老爺子大發雷霆,龐太太哭天搶地,照顧孩子的奶娘立刻就發賣了出去。沈氏每天坐在床上,吃飯隻吃一口,也不落淚,隻盯着孩子的小毯子發呆。
直到孩子下了葬,沈氏像是了斷了一份情緣,拉着李氏徹夜談話,三天後,李青桐成了李姨娘。
沈氏本已不再奢望有個自己的親生孩子了,汪家長輩見她松了口,主動給德存納了妾,也沒有再苛責,隻等着李氏早日生個兒子,過繼到沈氏名下,也算了了汪家後繼無人之憂。
要說李氏,本就性格嚴肅,德存見了并不十分歡喜,一個星期也隻一兩晚宿在李氏屋子裡,其他時間還是守着沈氏,沈氏好言相勸,才轉去李氏那兒,李氏也不惱,德存過來就好茶好水伺候,不來就自己做做針線早早歇了。
如此幾個月過去,便有人說沈氏并非真心為着汪家子嗣,不然怎麼大爺還是在她屋子的次數多,故而沈氏越發消沉,也總趕着德存去李氏那兒。德存面對着形容枯槁的沈氏,對自己敬而遠之的李氏,隻能說是意興闌珊,越來越多的時間裡,德存選擇呆在書房。
可誰也未曾想到,沈氏居然又有了身孕,她叫來李氏,道:“本以為我已是不能再有孕了,現如今竟又有了,可是這次,我料想定是保不住的。”
“小姐,您别這麼想,太消極了些。”
“我知道,我都懷了兩次了,我清楚得很,隻怕這次不止孩子保不住,我也……”沈氏歎了口氣,語氣中并無波瀾。
“小姐!不可!千萬不可這麼想,這些年,您就是壓力過大,全家都盯着您的肚子,沒懷上,那群人背地裡要嚼舌根,懷上了,那群人也要拿那種探究的眼神看着,都是些沒人性的!您放寬心,這胎保不住也不值什麼。”
“你以後跟着姑爺,要好好的,我知道你并沒有把心思用在姑爺身上,可你已是這家裡的姨娘了,也總得要有個依傍……”
“小姐!青桐知道,青桐再不那樣了,一定好好伺候姑爺,小姐您别灰心,這胎沒了,還有青桐,我皮實,将來我的孩子就是小姐的……”李氏聽到自家小姐說出遺言般的話來,又心焦又心傷,饒是再克制的人,也流下淚來。
沈氏隻搖搖頭,并不言語。果然,這個胎兒在沈氏腹中未滿二個月,就掉了。這次竟是丫鬟發現沈氏落了紅,德存、龐太太才知道她又曾懷上過,故而這次小産家裡并沒幾個人知道,沒半年的功夫,那個丫鬟也被打發走了。
這次失去孩子後,沈氏身體已是難以為繼了,李氏每日在身邊伺候着,也不敢流露哀傷,隻在一個人時偷偷抹淚。
龐太太知道沈氏這次小産,以後怕是不可能再有孩子了,于是緊趕着催德存多去李氏屋子裡,可德存這時候哪有心思想着那事兒,這邊是病得不行的沈氏,那邊是急着抱孫子的龐氏,德存覺得自己在這個家簡直待不下去,便推說再過幾年他就三十而立了,後年的科舉自己志在必得,家裡鬧得不得安甯,自己要去書院念書去。沈氏聽後又是一番自責,汪老爺子見家下是雞飛狗跳,便同意了。
德存走後,沈氏竟有些好轉,不知是否是想通了、看開了,還是回光返照,總之和李氏每日作伴,除了請安,其他時間就是看書、畫畫,李氏在一邊陪着做針線,累了就睡,餓了就吃,漸漸身體倒養了起來。德存是夏天走的,秋天便回來了一趟,看沈氏有所好轉,心下安定了些,過了段時間便又離開了,再接下來就有了妙清。
滿府見大爺這房裡總算過得有些樣子了,也松了口氣,老爺子收的那些有兒子的姬妾,本擔心真生個孩子來分财産,後來見家裡鬧得不可開交,在家多說一句話都是錯的,也變成盼着大爺趕緊生個孩子,她們好安穩過自己的小日子,眼下沈氏生了個女孩兒,她們簡直松了兩口氣。
可惜,許是生下孩子真得耗盡了沈氏的最後一點氣數,過周歲時,沈氏已預見到自己命不久矣,堅持為孩子取名妙清,沒過幾天沈氏的情況就急轉直下,撒手人寰了。這也是為什麼妙清這些小就有了學名,雖然一家子還是叫着她的乳名臻兒。
沈氏走了之後,德存便有些恍惚,因給沈氏辦喪事,他不顧家裡反對,堅持沒有參加那年的秋試。等一切忙完,家裡上下隻知道大爺和太太關着門大吵了一場,之後大爺就收拾東西去了書院,而太太也搬到了倦雲室,不再理會家事,接下來的事,便是曹氏上位,接替龐氏理家。自再次去了書院,德存就極少回家了,回來也隻待在小山軒,想妙清了,也隻是命人去倦雲室,讓李氏将妙清帶到園子裡。這李氏在沈氏去世後,傷心欲絕,便帶着小妙清跟着龐氏一起搬去倦雲室禮佛了。
汪老爺子見自己老婆真不管自己了,自己兒子又怕是要絕後,這才意識到事态嚴重,急得直跺腳,叫來曹氏、汝惠、德潤一堆人輪番勸說,再娶的事,德存是嚴詞拒絕了,但終是說服德存又納了杜氏。龐氏這邊,老爺子心想以前為了他在外鬼混,也不是沒鬧着要吃齋念佛,這次也不至于這麼倔吧,結果龐氏這邊竟是再勸不回來的,老爺子也隻得罷了。
直到兩年後,又是在曹氏、汝惠、德潤等多人的調停下,德存才勉強恢複了與龐太太的一些“邦交”。
可想而知,德存知道這次要他娶得新夫人是龐家表妹,三年前的憤怒和無力感一下子就沖上了他的腦門兒。關系緩和不過一年多,自己親娘又覺得可以操控自己了,德存如是想到。
他一回家,就氣勢洶洶往倦雲室去了,一路上家下人都不敢吱聲,但又都想看熱鬧,全被德存瞪了回去,喜兒見大爺過來,就要去通報,也被攔了,德存三步并兩步進了倦雲室正廳。
“我今兒話放這裡,我不管是親爹逼我,還是親娘逼我,我不會娶的,更不會娶龐家的!”
“反了你了!”發聲的是汪老爺子,龐氏在旁邊瞪着眼,臉都白了,是一聲兒也發不出來了。
“正好,爹也在,那我就一并告知了!”德存聽是汪老爺子,先是一愣,繼而道。
“你要氣死你親爹?你三十歲了,而立了呀!你幹成了什麼?連個兒子都沒有,以後誰給你燒香?誰給我們老兩口燒香?你不孝啊!”
“哼,拿着你那些臭錢,有的是人給你們燒香。我一事無成,是誰害得?我不是讀書的料,非逼着我,如筠,那麼好的姑娘,被你們逼成那樣,你們還要在她心上剜肉吃,到底是誰黑心冷血!”
“哎!”龐氏張了張嘴,隻叫了一聲就一頭栽了下去。
“秀娘!”汪老爺子吓住了。
“快請霍大夫,快,快啊!”門外小厮聽到,趕緊大跑起來,外面立着的丫頭都沖了進來,一屋子人亂成了一團。
“你看看你,你看看你!你娘要是就這麼過去了,你要遭天打雷劈的!給我滾!”汪老爺子一聲吼,德存也驚吓住了,後退着出去了。
路上正碰到妙清來湊熱鬧,“你來做什麼,這兒不是小孩子該來的。”說罷便拉着她快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