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秾睡得并不安穩,夢裡頭光怪陸離的,耳朵邊嘈嘈雜雜,将她意識來回拉扯,她卻怎麼都醒不過來。
直到一陣尖利的女聲刺穿耳膜直達神經,吵得她本能地皺眉。
“花大海!你什麼意思,我還不能管教閨女了?我是她親媽,她是我生的,做錯事就該打,不打不長記性。難道說你小時候沒挨過打,至于這樣大驚小怪的嗎?我看你就是沒事找事,借題發揮!”
江嬌俏臉緊繃,平日裡總是霧蒙蒙的杏眼瞪圓,滿是控訴。
“你是不是早對我有意見了?行啊,有意見别憋着,咱們攤開來說,我倒要看看這個家到底還有沒有我的位置了。真不容不下我就直說,我走!”
江嬌負氣背過身去,擡手抹淚,不經意對上閨女黑白分明的眼,表情一僵,厭煩地撇開臉去。
花秾定定望她,品咂着她剛才一瞬間的神情變化。這就是原身的親媽?怎麼跟仇人似的。
“閨女,你醒了?”
花大海一臉驚喜,粗糙的大手無措地在空中張了張,轉身去拿桌上的暖瓶倒水。
“渴了吧?喝口水。”
花大海端着搪瓷缸子要喂閨女喝水,剛想扶閨女坐起,記起孩子身上橫七豎八的血檩子就無從下手,生怕再弄疼了她。
憋屈之下,他轉頭含怒瞪了不肯服軟的媳婦一眼。
當着爹的面咋說話的?再說了,孩子不聽話可以慢慢教,咋能打這麼狠,多傷孩子的心,他可從來沒動過閨女一根手指頭。
“我來吧。”
病房門口蹲着的花守仁站起,把手裡沒點着的旱煙袋往腰裡一插,奪過兒子手裡的搪瓷缸子,恨鐵不成鋼地趕人。
“妮兒醒了,還不趕緊的去喊大夫?沒個做爹的樣子。”
花大海被親爹呲一句,半點不敢炸毛,低眉順眼地哎一聲應下,擡腿跑出去喊大夫。
花守仁瞥了眼邊上幹杵着的兒媳婦,也沒慣着她,開口支使:
“江嬌你趕緊去給妮兒找身幹淨的衣裳換上。孩子身上都被汗溻濕了,你當娘的也不知道心疼,光顧着跟男人吵嘴,吵赢了是能掙來一間房還是能撈着一畝地啊?淨瞎胡鬧!
你看你把孩子打成這樣,叫汗蜇着不殺得慌?還不趕緊給換身幹淨衣裳!就沒見過這麼狠心的娘。”
江嬌哪裡肯吃氣?邊上還有人瞧着呢!
“我……”
花守仁頭也不回地接着吩咐:
“再找套幹淨被褥給妮兒換上,枕頭也要。撤下來的被褥趁日頭好趕緊搬出去晾着,枕巾被套床單拿去洗了,備着明天使。還愣着幹啥,動彈啊,沒點眼力勁。”
江嬌磨了磨一口整齊的銀牙,勉強将到嘴邊的咒罵咽下去,在外人面前竭力維持體面:
“爹你知道我身子弱,被褥那麼沉,我真搬不動。我去喊大海來幹活,爹你别沾手,您是長輩多歇着,等着啊。”
江嬌溫言細語撂下幾句,扭身出去,将病房門摔得砰響。
花守仁忙沖旁邊被吵到的病人道聲歉,大手微微用力,拽着被褥連同孫女一起拉向床頭一點,墊高枕頭讓還犯迷糊的孫女半躺半坐着,慢慢喂她喝水。
“福妮啊,别跟你媽一般見識。她心氣不順,這都是沖我來的,和你沒關系啊。”
花秾配合地小口喝水,眼神在老人家蒼老的面孔上轉一圈,明智地保持沉默。
多說多錯,沉默是金,清官難斷家務事。
花守仁給她拉拉被角,生怕再着了風,嘴裡絮絮叨叨解釋:
“你媽想考大學回城,我一直攔着沒讓,你媽心裡對我有意見存着氣。可我也是沒辦法。隔壁二大隊的知青為了回城,抛家棄子的,翻臉不認人哪。我要是松了口,你媽怕是也跟出了籠子的雀兒一樣,頭也不回地就飛走了。”
老頭兒歎口氣,臉上皺紋更深了。
“你還這樣小,沒媽咋行,你爹也舍不下她。可這女人這樣心狠,說不動我們倆大男人,卻拿你這麼個小人兒家家的撒氣,也是造孽。”
花秾眨巴眨巴眼,挪開嘴巴,這信息量有點大啊。
花守仁放下搪瓷缸子,又一扯被褥,将孫女放平躺好,心疼地拿手巾給孫女擦擦臉,撥開臉龐汗濕的碎發,渾濁的老眼裡滿是心疼與慈愛。
“妮兒啊,汗溻着身上不好受吧?疼就哼幾聲,别忍着,爺不說你。”
經他提醒,花秾這才感覺到身上尖銳酸麻的疼來,不由皺起一張小臉,委屈地癟起嘴,哼唧一聲:
“疼。”
會哭的孩子有糖吃,她懂。
花守仁抹了把老臉,從兜裡摸出塊糖塞進她嘴裡,擠出抹笑哄說:
“爺知道,妮兒乖啊,吃糖就不疼了。”
花秾下意識抿住嘴裡的糖塊,不規則的形狀像是被咬碎了特意存下來的,上頭還沾了些雜質,毛毛的像是衣物纖維,或者是灰塵。
花秾本能想要吐出來,對上老人家期待的眼神,她拿舌尖将糖塊抵到腮邊,沖人彎起眉眼,笑嘻嘻說一聲:
“甜。”
花老頭兒老眼一濕,笑得比哭還難看:
“甜就好,妮兒乖,乖。”
花秾閉上眼,不忍再看老人家的笑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