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上次别後,我一直盼望能與宋小姐再見,今日終于如願,舊事浮心頭,情難自抑。何況,宋小姐今夜的妝扮清新淡雅,迥異于往昔,叫人移不開眼。”
為配合“欽差”的假身份,尚澤世去銅村時所穿的衣服還是樣式莊重、顔色大氣的,今夜這身的确是最素的一套了。
然而,尚澤世不知道的是,八年前在玉簪郡的鄉下,尤意情每次見到的她都是清新淡雅的衣着,如同夏日亭亭盛開的玉簪花,清雅脫俗,妙質天然。
正因為如此,在開門見到尚澤世的那一刻,尤意情恍惚了,以為自己見到了八年前的宋霖。
現在的宋霖雖然暫時自稱“宋霖”,可隻要一開口,就仍是那個位居九五的尚澤世。
“舊事暫且放一邊,先告訴我,你去田家做什麼?”
“隔牆有耳,還是等宋小姐坐近些,我再說。”
“少來這套,上樓的時候,我就知道隔壁沒人住了。”
“好吧,我去田家是為了接近田冬的養女,田小桃。小桃姑娘跟我在闵甯郡調查的一件事有關,所以今早我去到了她家裡。”
“你一個做生意的商人,又不是查案的官差,何事需要你跑到欽州來調查?”
“宋小姐所言正在點上,我這個布匹商人平日自然關注行情。前段時日我在家聽聞,一位從闵甯郡來的制衣坊大老闆,買了大量棉布,出手相當闊綽。闵甯郡并不興制衣業,我心生好奇便來探訪,想找到那位老闆的制衣坊。本想着倘若順利,說不定能談成一筆生意。
“可我找遍各縣各村,均一無所獲。起初,我以為那位老闆是在别的郡開制衣坊。直到昨日碰到田小桃,我才明白制衣坊或許就在此地,隻是一般人看不見。宋小姐覺得,什麼制衣坊需要大量的布料,又設在不為人知的地方呢?”
“你是懷疑有人在秘密制造軍服?!”
“正是。”
事情聽到這裡,尚澤世一時顧不上問尤意情是如何遇到田小桃,又是如何通過田小桃聯想到秘密制衣坊的。
因為,她猛然意識到:年邁且身子一直不大康健的田冬,是不具備勞作能力的,而田小桃年僅十二歲,能找到的正經差事有限,卻憑一己之力讓自己和養母過上了有肉吃、有餘糧的日子,這中間多少有些蹊跷。
原先,尚澤世想的是,或許有村民在幫助田家,故而田家吃穿不愁。
但現在,事情的真相更像是田小桃在秘密制衣坊做工,所以才有豐厚的酬勞,能夠供養家裡。
一旦秘密制衣坊是真實存在的,便隻有私制軍服這一種情況,否則完全沒必要隐藏。
話又說回來,若非因為田小桃,尤意情便不會找到銅村來,尚澤世更不會跟他恰好在田家附近重逢。為何與秘密制衣坊有關系的人偏偏是田小桃?
在尚澤世的計劃裡,這次來闵甯郡更重要的目的是調查和邊境有關的可疑之事,弄清楚闵親王想讓白炜接任郡太守的真正原因。
截至目前,先是從具臻口中得知去年有一批購買大量生鐵生銅的外邦客戶,現在又聽尤意情說了制衣坊老闆購買大量棉布的事情。
前者造兵器,後者制軍服,兩件事的共同點還不止一處,這令尚澤世沒法不往起兵謀反的方向懷疑。
她不禁想到:難道這些也和闵親王有關嗎?難道二舅真的想取代我的位置嗎?
陷入思考狀态後,尚澤世在不知不覺間起身站立,在房間來回踱步,最後一次轉身時,和走過來的尤意情迎面撞了個滿懷。
“當心。”
尤意情下意識地扶住了尚澤世的兩邊胳膊肘,兩個人之間的距離一下拉近。
礙于沖撞,尚澤世忘了剛剛想問尤意情的事情,正回想來着,尤意情忽然歪頭盯着她的腹部問:“陛下懷裡的東西是個荷包嗎?”
被這麼一問,尚澤世全身一激靈,立馬後退兩步,從衣服内掏出那枚裝有厭勝錢的護身荷包,遞給尤意情。
“這個還你。”
對此,尤意情的雙手沒有任何要拿回荷包的表示,嘴上倒是積極回應。
“這枚荷包一直帶在宋小姐身上嗎?”
見尤意情沒有拿回去的意思,尚澤世索性直接把荷包塞進他的右手裡,同時理直氣壯地罵:
“沒錯,我把它帶在身上就是為了物歸原主,你這個騙子!我若是早知道這并非普通的護身荷包,當初說什麼也不會收!”
不知是想到了什麼,尤意情居然一副努力忍住笑意的表情。
“既然如此,那我是不是可以理解為,就算沒有今日的偶遇,宋小姐也會去靖州找我呢?”
“你想多了。”尚澤世轉身背對着尤意情而站,“還一枚荷包而已,我至于特地跑那麼遠嗎?本來是打算讓别人代勞的,隻不過先遇到你了。”
尤意情腳下一動,重新立于尚澤世的面前,舉起手中的荷包,直勾勾地看着她,神色嚴肅而認真。
“若你真的決意将它還給我,早在你策馬追至泰熙門那日,它就該回到我的手上了。”
被點破的事實,像劃過的流星一樣直擊尚澤世,刹那間照亮了她心田最深處的情思。
尚澤世的“理智”企圖負隅頑抗,奈何尤意情接着道出的話語,來勢洶洶、一語中的。
“過去的這一個多月裡,但凡你有一次下定過決心,今日它就不會像現在這樣被我舉在手上,用來質問我心愛的女子為何不願面對她的心!”
明明尤意情不過是站在那裡說了幾句話而已,尚澤世卻感覺自己像被他禁锢住了手腳,僅剩嘴皮子能反抗。
“尤意情!你不要得寸進尺,别忘了我是誰!”
“我從未忘記過你是誰!離開京城之後,我沒有一日不在回想那個問題!今日,我終于能底氣十足地說,我喜歡的你就是你,才不分什麼八年前八年後,因為你也一樣,從未真正将我從心上抹去過!”
望着尤意情那張因為情緒激動而微微泛紅的臉,尚澤世感覺自己的呼吸也受到了感染,變得越來越快。加之,腦子裡一團漿糊,緻使她根本不知該如何回應尤意情的話。
受到習慣性的逃避的驅使,尚澤世開始不由自主地後退。正當此時,尤意情上手握住她的肩膀,換了一副平和的語氣,問道:“霖兒,你究竟在顧忌什麼?告訴我,好不好?”
這下,身體真的被尤意情控制,尚澤世如果想掙脫,隻需叫一聲,鐘顯等人立刻就會破門而入,把尤意情打趴在地。
可是,面對眼前這雙含情脈脈的美目,尚澤世不争氣地敗下了,不光沒有喊叫,還任由尤意情“得寸進尺”地将她擁入懷中。
尤意情像抱一個無比愛重的寶貝似的,讓尚澤世靠在他的肩上,然後一手摩梭着她的肩膀,另一手輕撫着她後背的發絲。
尚澤世聽到尤意情以極輕極柔的聲音,在她的耳邊呢喃,聽得她整個人酥酥麻麻的。
“真好,你沒有拒絕我的擁抱。今日,我不奢求你能回抱住我,隻需告訴我,你到底在害怕什麼。
“雖然我未必能幫上什麼忙,但說出來至少能讓你心裡舒坦一些。
“我一定能保守秘密,告訴我吧,霖兒。”
在尤意情的溫柔攻勢之下,尚澤世漸漸趨于平靜。
直至此時,她才發現,自己的身體很享受尤意情的懷抱,盡管因為暑氣的關系,略覺燥熱,可懷抱所帶來的安全感和踏實感讓她體驗到了前所未有的放松。
與此同時,她開始認真思考尤意情所說的問題——身為一國之主,堂堂的皇帝,面對自己的感情,到底在顧忌、害怕什麼?
終于,在她用雙臂回抱住尤意情的一刹那,腦海中,答案浮出水面。
“我害怕連累你,尤意情。”
縱為九五至尊又如何,在生死關的面前,照樣毫無反擊之力。
上一世,尚澤世對政事聽之任之,代價是最後稀裡糊塗地死在大婚夜。
這一世,尚澤世主動出擊,一點一點地向迷霧後面的真相靠近,代價又會是什麼?
正是這份對未來和命運的不安,長久地盤踞在尚澤世的内心隐蔽處,并在她每一次即将直面自己對尤意情的感情時,神不知鬼不覺地以“理智”的假身份出現,抽走所有最原始的感受,讓她誤以為自己喜歡的隻是尤意情的外表。
當她抛下所有思緒雜念,全身心地投入到和尤意情的擁抱之後,那些身體的本能喚醒了她所有感受愛的能力,她才真正理解了太後當初在如意軒說過的話,問題的答案便是這個時候随之浮現的。
眼下,闵親王身上的各種嫌疑仍未有定論,現在就斷言未來會怎樣為時過早。
此外,如何向尤意情解釋上一世和重生的事情,也是令人頭疼的問題。
糾結過後,尚澤世還是決定暫時不對尤意情全盤托出,從腹稿裡挑了幾句合适的,在他的頸旁道:
“待時機成熟,我會把一切都告訴你的。今日你隻需要知道,我來闵甯郡是為探查和邊境有關的可疑之事。方才聽了你的推測,我現在懷疑有一批人在暗中準備起兵造反,指使這些人的主謀,還是我們一直懷疑的那個人。”
話畢,尤意情松開擁抱尚澤世的雙臂,目不轉睛地看着她,雙眸盈滿失而複得般的喜悅。
“霖兒,以後隻有我們兩個人的時候,我可以叫你‘霖兒’了嗎?”
聽到這個傻傻的問題,尚澤世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你這不是已經在叫了嗎?”
得到答複的尤意情再度擁尚澤世入懷,眼底泛起晶瑩的淚花,心中感慨萬千。
“夢裡見到你的時候,我已經很開心了。但現在真實地抱着你,我才知道什麼是‘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真想什麼都不管,就這麼靜靜地抱着你。”
“還是管一管吧,”尚澤世撤回一條環住尤意情後腰的胳膊,用食指指着自己的肚子,“再不吃點兒什麼,它就要抗議了。”
“霖兒原來沒吃晚膳嗎?那我這便去叫店家做些飯菜送上來。”尤意情說着,就朝房間門走去。
坐在門外的地上聽牆根的小房子急急忙忙地端起店家送來的茶點,想要躲起來,結果動作慢了一步,拔腿欲跑的時候,被二人看個正着。
發生這種情況,三人都很尴尬。
最後,還是小房子主動打破尴尬的場面,躬身轉過來腆着臉道:
“小姐、公子,這點心都涼了,小人正要拿下去叫店家熱一熱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