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闵甯郡遠不如玉簪郡涼爽,這是尤意情在闵甯郡呆了近半月後最深的感受。
在這近半個月裡,他跑遍了闵甯郡的各縣各村,四處打聽,壓根沒找到那個大老闆的制衣坊不說,甚至問了許多人,他們都說沒聽過有這号人物。
像找人這種事,若是能借助官府的力量,自然會方便快捷許多。但尤意情考慮再三後,沒有選擇拜托具臻。
一來,這畢竟是私事,尤意情不想因為這點事情麻煩具臻。
二來,具臻有好些邝義留下的爛攤子要收拾,以尤意情對他的了解,這段時日,他必是夙興夜寐,連陪家人的時間都難以保證。
僅靠自己和一個随行仆從在闵甯郡裡到處查訪,辛苦是辛苦了些,一趟一趟地跑下來之後,總算也是有了結果。
面對“查無此人”的壞結果,尤意情不免感到沮喪,卻也明白“盡人事聽天命”的道理。
想着來都來了,怎麼也得帶些特産回家,尤意情便在出銅縣買了些健脾益氣、開胃寬腸的苦荞酒,準備帶回去給太祖父喝。
當他和仆從買完苦荞酒,在路邊攤吃面時,忽然聽見不遠處的套圈攤主和一個背着竹簍的小姑娘吵了起來。兩個人起先隻是言語激烈,因周圍沒人上前勸阻,竟動起了手。
套圈攤主是個身量不高的中年男子,伸手欲推搡小姑娘,被小姑娘躲了過去。小姑娘也不是任人欺負的,躲開之後迅速拿出背簍裡的鐮刀,握在手上擋在胸前,亮出兇狠的眼神。
一看情勢不妙,尤意情趕緊叫上仆從過去拉開二人,随後聽二人各自的辯駁,才得知他倆吵起來的原因。
小姑娘花五文錢買了五個竹條圈,每個圈都對準了攤位上最貴的一個物件——松木鏡奁。小姑娘聲稱自己的第五個圈套中了松木鏡奁,而攤主卻堅持說第五個圈套上松木鏡奁後瞬間彈開了,不能算中。
由于小姑娘套圈時沒有路人旁觀,第五個圈究竟是什麼情況,二人始終各執一詞。
尤意情聽出來小姑娘很想要那個松木鏡奁,與此同時,攤主也表示自己經營不易,長期虧損虧得他離上街乞讨不遠了,而家中還有老小要養活。
面對這種青天大老爺都難斷的糾紛,尤意情既沒有知難而退,也沒有掏錢直接替田小桃買下那個松木鏡奁,而是……
“而是”後面的内容,尤意情故意停了下來不講。嘴裡還嚼着飯菜的尚澤世沒有多想,催促說:“你接着說啊。”
尤意情拿起夾菜用的筷子往她的碗内添了塊魚肉,嘴角輕揚的臉上透着些許狡黠,“我想讓你先猜。”
“猜就猜,”尚澤世夾起那塊魚肉,轉念一想不能就這麼讓尤意情牽着鼻子走,于是假裝眼巴巴地看着他,“不過,今夜我連吃飯都沒顧上就來見你了,你怎麼也得給個提示吧。”
當向來驕傲的獅子破天荒地示軟撒嬌,心再硬的人也會招架不住,何況尤意情和“心硬”沒有半點關系,聽到尚澤世求他,一顆心瞬間就融化了。
“提示是和這個有關的一句俗話。”
尚澤世見尤意情手指她筷子上夾的魚肉,幾乎是不假思索地想到了“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
“我懂了,是不是你教會了田小桃,讓她套中了?”
“是。”
盡管猜對了答案,可尚澤世沒有感受到多少勝利的喜悅,因為還是讓尤意情顯擺了一把。這就導緻鹹香的魚肉吃進嘴裡,吐出來的卻是酸話。
“看不出來尤公子竟然對套圈也頗有心得,小時候沒少偷跑出去玩兒吧?”
“那些套圈的技巧,都是八年前你教我的,隻是如今你不記得了。”
調侃不成反倒吃了一驚,尚澤世在意外之餘,看出尤意情此時的笑容有些淡淡的戚然,心裡也變得不好受,暗暗道了一句:哪壺不開提哪壺,都說了我不是故意忘記的嘛。
為轉換氛圍,尚澤世主動岔開話題:“你幫了田小桃,她是開心了,那攤主你又是如何擺平的?”
“我花一兩銀子買了他五個套圈,田小桃用三個套中了她想要的,我用剩下兩個套中了我想要的。”尤意情的語氣坦然得像套圈本就按五個一兩銀賣似的。
這種自掏腰包的調解辦法,雖說是行善積德的義舉,但想到尤意情現在投宿于簡陋寒酸的八方行館,尚澤世隻覺得他樂善好施得不像個自小浸染于經商之道的人。
畢竟,小地方的套圈攤擺不了多貴的東西,全部東西加起來也肯定不值一兩銀子。
尤意情有那一兩銀錢,不留給自己找家好點的客棧,卻拿去救濟陌生人。
再者,老話說得好,升米恩鬥米仇,萬一被攤主賴上了,指不定會招緻什麼麻煩。
像這樣賠本又不明智的買賣,實在有悖于尚澤世所認知的經商之道。
因此,她忍不住問:“你手頭不寬裕,還拿那一兩銀子做虧本買賣,真把自己當财神啦?”
尤意情聞言,先是愣了一下,而後了然地笑了笑。
“我住在此處,并非因為手頭不寬裕,乃是謹遵出門不露富的家訓,而且我得到了想要的東西,不算虧本。”
被“家訓”噎得無話可說,尚澤世隻能挑尤意情後面那句話的毛病。
“套圈攤能有什麼寶貝,值得你這個富家公子如此稀罕?”
“确實是寶貝。”尤意情起身朝床頭走去。
回來時,尚澤世見他右手上多出一個跟鵝蛋差不多大的木制小豬存錢罐。
尤意情把小豬存錢罐放在尚澤世的手上。尚澤世左瞧右看,又掂量了一番,确定“寶貝”就是普通擺件,因為刻工看起來很粗糙,材質也很輕,表面甚至還有凹凸不平的地方,拿去典當頂天能換五個銅闆。
“這就是你口中的寶貝?”尚澤世滿腹疑惑,忽又想起方才尤意情說她教過套圈技巧,于是試探着問,“莫非這個小豬存錢罐跟八年前的我有關聯?”
尤意情點了點頭,然後用雙手在臉的兩側比劃道:
“八年前,我的臉有這麼大,跟這個小豬存錢罐一樣胖。有一次,我和你還有鄉下那群小孩約定好從家裡帶東西出來一起玩套圈,那時我拿的也是小豬存錢罐,隻是材質更貴些。
“那些小孩怎麼都套不中,最後隻好說他們才不稀罕肥豬的存錢罐。你聽了之後,立馬罵回去說,‘小胖又沒吃你們家的飯!他是胖是瘦關你們屁事!套不着還陰陽怪氣,真可笑!你們不喜歡的東西,自有人喜歡!’
“說完你随手一丢,一下即中。那些小孩見了都想跟你學,但你卻說隻教我。因為此事,那些小孩不再跟你我一起玩耍,後來便隻有你我二人整日形影不離。
“看到這個存錢罐的第一眼,我滿腦都是八年前你替我出氣時的情景,你那時的表情和後來罵内務府狗眼看人低時的表情一模一樣。現在想來,相較于八年前你是變了,卻也沒變。就像我時隔多年,還是和小豬有緣。”
默默地聽至尤意情的話尾,尚澤世忽覺心裡一片酸楚。
起初,她還一邊擦嘴一邊發笑來着,覺得尤意情轉述的那些話,的确是她能罵出口的,可随着話題的轉變,心境逐漸涼了下來。
自知道失去了和尤意情的共同回憶起,尚澤世從未像此時這般遺憾,為那一段曾經那麼美好卻忘記的回憶而感傷。
帶着那段回憶獨自等待了八年的尤意情,仿佛一個在苦海裡漂遊的落難者,年複一年、日複一日地靠着那些僅有的“甜頭”,捱過思念的風吹和煎熬的日曬,好不容易才抵達岸上,卻差點被她親手推回海裡。
感傷至此,尚澤世情不自禁地說起後悔的話:“當初我要是不糾結那個問題就好了,害你又等了一個多月。”
“不要自責,”尤意情伸出左手握住尚澤世的右手,眸裡閃着清亮而動人的光,“多虧那個問題,我才堅定了對你的心意。”
這話聽得尚澤世心頭一暖,眉間郁結霎時煙消雲散。情緒平複後,好奇湧了上來。
“我當年拿的是什麼東西?有人套中嗎?”
“你拿的是一塊朱砂紅澄泥硯,那幾個小孩不識澄泥硯的好處,都對它興緻缺缺。隻有我懂,最後你索性将它直接贈予我了。可惜,後來我跟家人回城的途中遭逢暴雨,載着它的牛車跌下了懸崖,再也找不回來了。”
話畢,遺憾落滿尤意情的眼底。
尚澤世能想象得到,當年僅有十二歲的他眼睜睜看着那車東西墜入崖底時該有多傷心。
隔着不可回溯的八年時光,如今尚澤世能做的就是用左手撫上尤意情的臉龐,溫聲安慰:
“人沒事兒就好,那塊硯台八成就是給你擋災用的,所以你今日才能安然無恙地坐在我面前。”
不知是不是這樣做顯得和之前反差過大的緣故,尤意情有些受寵若驚。
他目不轉睛地看着尚澤世,以自己的右手覆上尚澤世放在他臉上的左手,輕輕按捏的同時,上身越傾越前。
二人之間的距離近到最後,尚澤世的視線隻能集中在尤意情的雙眼。
那雙無須幾分神采便能攝人心魄的美目,此時因為盛滿情愫而顯得無比妖冶,叫她分寸不得動彈。
隻有逃逸出去的呼吸拼命加快了節奏,以此來提醒身體的主人——“他想要你,而你也想要他”。
兩個人的呼吸都已纏繞交織之際,尤意情緩緩地開了口,聲音比以往任何時刻都要蠱惑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