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月高懸，山風獵獵。

由兩百來号人組成的隊伍像一條奇長無比的火龍盤踞在層林疊木間，緩慢而有序地向山頂移動着。

向來靜谧的夜色被打破，衆人的行進聲和說話聲甚至能與瀑布方向傳來的“嘩嘩”水聲抗衡。

對于毫不知情的普通村民而言，夜間上山本就危險，更别提是在惡靈出沒的地盤。

可是，有官兵在旁邊督促着前行，他們也隻能強忍住害怕，硬着頭皮走下去。

或抱緊懷中熟睡的幼兒，或背好行動不便的老人，一邊仔細着腳下的路，一邊警惕着幽暗的未知。

人群中，雷飛和他那一同在空礦洞做工的兄弟分散在“火龍”的不同位置，憂慮的神情出奇地一緻。

自打縣衙派人來村裡告知封山的消息，他們這群打鐵漢便再沒出過工，和所有的管事完全失聯。

少出一天工，意味着少掙能抵全家好幾天口糧的工錢。雷飛心中着急，他的兄弟們亦是。

既憂心往後還會有類似這回封山驅鬼的事情，也憂心大老闆放棄他們，去别處招工重開。

同樣是憂心，和田冬一塊走在雷家母子身後的田小桃，此時憂心的事情全然與其他村民不同。

作為唯一一個背叛地下制衣坊的織工，同時也是唯一一個知道欽差其實是皇帝的村民，田小桃滿腹心事，卻無人可傾訴。

自那夜從八方行館回到家，她因為害怕，甚至不惜用冷水澆頭把自己澆出了風寒，以便說服呂桦替她去向制衣坊的管事告病假。

當封山驅鬼的消息傳來，她敏銳地意識到，朝廷開始行動了，空礦洞和廢棄酒莊被端是遲早的事。

“不管那些雇傭你的人，對你承諾過多少好處，還是威脅過你，不聽話會有什麼後果，我都可以保證，将來朝廷必百倍于他們所言。”

“私制軍服屬于謀反行為，謀反是十惡不赦的大罪。你們這些隻管拿錢做事的工人也算從犯，一旦判刑，輕則流放，重則……”

那夜的警告，曆曆在目，聲聲在耳，田小桃做夢都害怕朝廷跟她秋後算賬，以至于連累了無辜的養母。養母待她恩重如山，她千不該萬不能害養母一起受罪。

田冬發現身旁的田小桃臉色不太對勁，以為她的風寒沒好全，連忙用手去摸她的額頭。

“怎麼了？哪兒不舒服嗎？”

“娘，我沒事的。”

隊伍行進約一個時辰後，終于抵達瀑布東側的山頂。準确來說，其實是次峰——觀瀑峰的頂上。

經過出銅縣的這條山脈，是分隔溫國國土和外邦的天然屏障，由數座高度不一的山峰相連而成。銅村所在的山是其中較矮的一座，因為山頂有塊适合觀賞瀑布的平地，故而得名“觀瀑峰”。

觀瀑峰頂上的樹木比起山腰處稀疏不少，風像橫行四方的惡霸，肆無忌憚地戲弄衆人身上的衣衫和手持的火把。奔流的瀑布變得近在眼前，巨大的水聲如同密集的炮響，不停地轟炸着人的耳朵。

儀式即将開始，腰間佩刀的衙役們打起了十二分精神，用自己的身體和手中長棍做牆，将村民攔在了距離道場三丈開外的地方。

道場的主體是一張擺放着香爐、燭台、符紙、桃木劍、令旗、齋果等各種道具的木桌。

這些道具有的是尤意情從漆家班帶回來的，有的是前兩日差人買材料回來現做的。

為了不被村民看出是依葫蘆畫瓢學戲裡擺放的，尤意情特意打亂了其中幾樣的位置。

此時，衆人的目光集中在裝扮得“仙風道骨”的尤意情身上。而遠在瀑布西側的山壁上、借夜色掩護身影的暗衛們，也聚精會神地盯着山頂，隻待尤意情發出約定的信号——将燃燒的符紙射向高空。

為了這最關鍵的一步不出岔子，尤意情這兩日跟着鐘顯現學了射箭的姿勢和要領。雖然兩天時間内不可能練出多好的準頭，可對于像尤意情這樣四肢健全的成年男子，把箭射高射遠還是能做到的。

當然，射出燃燒的符紙是儀式的最後一步。在這之前，尤意情必須弄出一番别人看不懂、聽不清的奇怪動靜出來，才能糊弄過去。

子時已至，儀式在尚澤世對尤意情說完一句“法師請開始吧”之後正式開始。

尤意情先是讓“道童”小房子在東南西北中五個方位插好令旗，再用朱砂在黃紙上筆走龍蛇，連畫五張隻能遠觀不可近瞧的符咒，然後開始揮舞拂塵和桃木劍，表演起了跟漆班主學的那套花裡胡哨的動作，同時嘴裡念念有詞。

詞的内容全是各路神仙的名号，諸如什麼天尊、大帝、仙官、之類的。得虧瀑布的水聲着實是響，全程隻有尤意情自己能聽清。

五個方位各來了一遍之後，尤意情已經是滿頭大汗的狀态，幸好村民離得夠遠，根本看不清。

最後，終于來到發信号的這一步！

尤意情将五張符紙串在小房子遞過來的一隻箭上，接着借燭台的火點燃符紙，随即搭弓拉弦，大喊了一句瞎編的口訣“天地玄清萬竅通靈”，最後用力地将箭朝天射出。

因擔心符紙燃着後會在空中被風吹滅，尚澤世特意叫小房子事先在箭身上綁附了一層浸滿油脂的麻布。如此一來，隻要點着符紙，整隻箭都會燃燒起來。

事實上，串着符紙的箭幾乎是在飛向高空的一瞬間就通體燃燒了起來。在夜幕的襯托下，火流無比耀眼，“咻”地一下蹿上天以後，很快掉落在瀑布的水幕中。

這一幕讓瞞天過海計劃的所有知情者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不一會兒，正當尤意情擔心等待暗号的暗衛會不會沒看到燃燒的箭矢之際，“轟隆”一聲悶響從瀑布下方傳來，緊跟着是一陣山石塌落的動靜。

引爆成功了！

空礦洞口附近的山體被炸出了一個偌大的缺口，緻使水潭中的流水像沖破栅欄的羊群一樣，一股腦地灌進了洞内。

同時間，遠在山腳背陽面的廢棄酒莊，身着夜行衣的姜正玉帶着兩個鸮隊成員悄無聲息潛入其中……

興奮的尤意情忍不住回頭看向身後的尚澤世，卻見她眼中的欣喜轉瞬即逝，不禁心道：霖兒怎麼了？

就在剛剛，尚澤世确實也跟尤意情一樣，為炸塌空礦洞而歡喜來着。

然而，僅僅過了一瞬，一股不祥的直覺狠狠地打在她的心頭。

“不對！沒有這麼簡單！”

這股直覺來得并非毫無征兆，從尚澤世離京前對滿朝文武宣布南巡期間軍政要務一律由翰林院呈報那日起，就有了一點苗頭。

彼時，朝中無人反對尚澤世将此等大事全權交給已經被貶為翰林院掌院的郁涵。

按理說，闵親王一黨，或者其他嫉妒郁涵的大臣，應該跳出來以職權不對位為由阻撓的。

為此，尚澤世也曾感到疑惑，最後想到，或許是闵親王出于為邊防安全考慮，并不打算妨礙軍政要件的傳達，而那些嫉妒郁涵的人見識過她力挺郁涵的樣子，不敢再跟她嗆聲，事後便沒有再細思。

從當初的這件事，到後來南巡期間朝中的異常平靜、女暗衛假扮皇帝計劃的順利落實，再到具臻發現銅鐵貿易存在異常，最後到現在的成功炸毀秘密兵器制造點。

尚澤世不得不承認：一切過于順風順水了，以闵親王一黨的城府和謀算，怎麼會毫無動作，如此輕易地就讓她鑽了空子？

當所有的苗頭在腦海中擰成一股繩，尚澤世幡然醒悟。

“我中計了！”

這時，聽到爆炸聲的雷飛也像是突然意識到了什麼一樣，猛沖到離得最近的衙役跟前，問道：“剛才的響聲是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