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房子離開以後,尚澤世拿出懷裡的桃子,想了想終究沒選擇吃,放在身後的石頭上,然後脫下外袍,坐着烤火。
等衣服和頭發幹了一半,疲憊感也有所緩解,尚澤世從地上撿起一根短木枝把披散的頭發绾成團,接着起身去搬附近的石塊,在柴火的周圍堆出一堵簡陋的擋風牆。
幹完這些,體力再次耗盡。尚澤世穿上外袍和罩紗,挨着圍牆蜷縮身體,面朝外躺在火堆旁。
她拿過那顆桃子,隻咬了兩口就放進懷裡,取而代之握在手中的,是那把極其鋒利的匕首。
此時,雨已停歇。可是天空仍然被大片烏雲所籠罩,陰沉沉的天色叫人根本判斷不出大概的時辰。
尚澤世試圖保持清醒,以警惕随時可能來襲的未知危險,卻抵不過困倦一波又一波的攻擊,望着跳動的火焰,最終合上了眼皮。
這一覺,尚澤世睡得極其累。
因為夢裡的她依然瘸着腿在下着大雨的山裡逃亡,唯一和現實不同的是,小房子不在身邊了。
她遍顧四周,一次又一次地呐喊“小房子”,但都沒有得到回應。
一個沒注意,她腳底打滑,整個人失去平衡,滾下荊棘叢生的山坡,兩隻手拼命抓住任何能抓的東西,最後抓到一棵粗壯的樹幹,才終于沒再往下滑。
仰頭一看,竟然是棵開得正盛的紅梅。
一個身着黃衣白裙的少女正倚靠樹幹坐在樹杈裡,雙目閉着,神态放松,似乎是在小憩。
少女的臂彎裡卧着一隻通體純白的貓,垂在空中的蓬松尾巴悠閑地左右晃動着。
時不時落下的花瓣,襯得一人一貓一樹的畫面無比美好甯靜。
少女的臉龐,她再熟悉不過,是跟她從小一起玩到大的覺香。少女懷中的貓,她同樣印象深刻,因為覺香唯一養過的貓,就是一隻長毛白貓,名叫“仙兒”。
這詭異又安甯的景象令她完全愣住,樹幹上卻突然出現一條長着豔麗花紋的蛇,一邊“嘶嘶”吐着信子,一邊扭動身體朝覺香爬去。
她下意識地大喊“覺香”,仙兒飛快地蹿下樹,朝她撲來。
……
夢境到這戛然而止,将醒未醒的尚澤世感覺自己的臉上有毛茸茸的東西掃過,瞬間清醒了過來。
此時,幹柴堆已成一片灰燼,僅剩一小撮微弱的火苗在苦苦堅持。外頭的天光也變暗了,但好在沒到能稱之為夜晚的程度,人眼猶可看清景物。
睜開雙眼的尚澤世驚異地看見,靠外的矮牆上有隻狸花貓一動不動地蹲在那裡望着她。
一見尚澤世撐地坐起來,狸花貓立即跑開,轉瞬消失在視線内。
尚澤世很确定,方才狸花貓經過了她身邊,尾巴碰到了她的臉。
山上出現狸花貓倒不奇怪,奇怪的是夢境裡剛出現貓,醒來馬上就見到貓。這樣的巧合使得尚澤世的心中有種奇妙的感覺。
她莫名覺得,那隻狸花貓的突然出現不是意外,而是冥冥之中的安排,為的是暗示她什麼事情。
可暗示的究竟是什麼,尚澤世一時半會兒說不上來。不過,她知道今夜不能再睡着。
天色漸晚,不知有多少危險隐藏在夜幕中。哪怕隻是飛進來一隻蝙蝠,對于一個行動不便的女子而言,也是威脅性命的存在。
為了夜間的安全,尚澤世決定去外頭撿些枯枝落葉回來,和石塊一起壘成屏障,盡可能地堵住空隙的開口,以便掩藏自己。
她将匕首在腰帶左側插好,正打算站起來,一串匆忙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地傳來,聽上去是一個人。
本以為是小房子回來了,結果闖進視線之人是一個膀大腰圓的陌生男子,年紀看着三十歲出頭,個頭不高,皮膚黝黑,一副老實忠厚的面相。
男子身背一個箭囊,胸前挂着一個葫蘆,右手握着一張弓,左手拎着一隻死兔,顯然是個獵戶。
見此人并非殺手,尚澤世心中稍稍放松了些,不想引起注意,便用袖袍遮住了自己腰間的匕首,坐在地上不動。
瞥見尚澤世的獵戶先是一愣,繼而快速地打量了一番,最後目不轉睛地盯着尚澤世的臉問:
“姑娘是受傷了嗎?看你穿得像富貴人家的千金,怎麼會在這山溝溝的地方?”
沒被認出朝廷命官的身份,尚澤世起先還有點意外,不過轉念一想就理解了。
常年生活在山裡的獵戶哪有什麼機會觀瞻高官的衣着,更何況她從京城帶出來的這套棗紅色官服,是郁涵以前穿過的丞相常服。
棗紅色是一品官的專屬官服底色,而一品官屈指可數,莫說老百姓不曉得他們的官服長什麼樣,地方官吏也多的是沒機會見識的人。
但無論品級高低,文官一律配備由漆紗所制的方頂儒帽。車隊遭遇襲擊之前,尚澤世為圖舒服,一直把儒帽擱在坐墊上,這會兒它恐怕被車廂的殘肢碎片埋在崖底了。
因此,在既無官帽又無儀仗陪襯的情況下,像獵戶這樣的普通老百姓,隻能看出來衣服的料子價值不菲,是很正常的反應。
尚澤世本也不想在确認對方的來意之前,就宣告自己是欽差,于是順着獵戶的話,胡謅一通:
“我随家人去靖州探親,不幸遇到蟊賊攔路打劫。慌亂中我與雙親走散,上山躲避時不慎摔傷了腿,故而在此休息。不知大哥是……”
獵戶聞言,臉上并未露出驚訝或恐懼的神色,一邊放下野兔和弓箭,使其靠在岩壁上,一邊解釋:
“姑娘莫怕,我是山中的獵戶。這個空隙是我開鑿出來當儲藏室用的,平日偶爾也會在這裡歇歇腳。我過來本是想把先前放在這裡的幹柴帶回家,不曾想遇見了姑娘。”
意識到自己占用了别人辛苦砍的幹柴,尚澤世馬上道歉:
“對不起,那些幹柴已經被我用掉了。不過大哥你放心,等找到家人,我定讓他們付錢作為補償。”
實際上,尚澤世此時并非身無分文。
在去往民戶家的途中,她從包袱裡拿出了一個裝有十兩碎銀子的荷包。本來是準備讓小房子拿去支付車隊所有人的午飯錢的,卻不料沒等下車就遭遇了殺手的襲擊。
當時,她随手将荷包放進袖管中。後來,小房子駕車帶着她逃命時,荷包被震落掉在了座位底下,她情急之下把荷包塞進了靴子裡。
現在,這十兩銀子是她身上僅剩的财物。她倒也不是吝惜用來賠付獵戶。隻是人心難測,眼下她勢單力薄,不得不提防趁火打劫。
好在獵戶是個大方人,笑着擺了擺手道:“無需給錢,幹柴又不是什麼值錢貨,姑娘客氣了。”
說完,他取下葫蘆,低頭走進空隙,沒幾步就行至尚澤世的身邊,挨着矮牆的邊坐了下來,右手拿着葫蘆,左手拔掉木塞,舉到尚澤世的面前。
“小姐應該口渴了吧,這葫蘆裡裝的是清水,是我剛在溪邊打的。”
尚澤世還真有些口渴,便道了聲“謝謝”,然後擡右手去接葫蘆。
拿到葫蘆之際,她不經意發現,獵戶的右手虎口附近有一道結痂的疤痕,排布很像人咬的牙印。
“小孩子玩鬧一般不會咬到出血,莫非是在别人反抗時被咬的?”
想到這裡,尚澤世那有所降低的警惕驟然回升至最高,直覺突襲她的心頭——“此人恐非善類!”
為防獵戶給的水有問題,尚澤世隻小抿了兩口,便借着用袖子擦嘴之際,全吐在了袖口内側上,然後裝作無事發生,将葫蘆遞回去。
把葫蘆重新挂在胸前的獵戶,看了一眼尚澤世那被血染紅的褲腿,關切地說:
“姑娘的腿傷這麼嚴重,得趕緊上藥重新包紮才是。我的木屋離這裡不遠,家裡剛好還有沒用完的跌打損傷藥。不如你先跟我回家,等上完藥,我再幫你找找你的家人。”
此話聽着相當誠懇,可不知是先入為主的緣故,還是離得太近的緣故,尚澤世就是感覺獵戶看她的眼神中閃爍着些許淩厲的鋒芒,嘴角的笑意也帶着一絲幽微的僞善。
盡管知道獵戶家中多半有藥,或許還能提供一頓飽餐,出于自保,尚澤世還是決定先回絕,來試探他的用意。
“我是和仆人一塊逃到山中來的,方才他找吃的去了,我得在這裡等他,大哥的好意我心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