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兩個爹爹。
一個是高居廟堂的君王,他是我的父皇;一個是陪他坐高堂的君後,是我的父君。
我的母妃因生我而血崩離世,父皇把我交給皇後撫養。我曾真的以為她是我的母親,以為她隻是不擅長表達愛,直到我聽見宮女勸她,既然皇上長久不來,沒辦法有自己的孩子了,不如就認下我這個兒子,也能有個依靠。
那時我已經懂事,卻沒有那麼懂事。
皇宮裡的孩子總是早熟一些,我聽得明白:我并非皇後親生。
可因她心有隔閡而無人教導的我想不到更多,也不知如何藏匿情感,很快就被發現我偷聽她們談話。
那是皇後第一次拉着我談心。
她語重心長,心有戚戚,告訴我,我的母妃本可以不死,都是因為父皇身邊那個名喚季庭泰的男人,他雖為太傅,卻對父皇有女子般的情愫,故而霸占父皇,害死了我的母妃。
我那時實在是不懂事——又或許是以為自己很懂,我當即惱了。
皇後雖非我親母,到底撫養我。我的母妃與他無冤無仇,季庭泰卻害死我母妃,還欺辱母後,實在是該死!
于是我輕易丢開他平日對我的好,處處針對他,學着母後身邊宮人的話辱罵他。二皇兄勸我,我氣他識人不清,私心又不願人家知道原來我已沒有母親,便賭氣不肯理他。
那日,季庭泰又來尋我。我見四下無人,甩開他的手叫罵,還要他給我下跪。他倒什麼也沒說,逆來順受
——在我眼裡,這恰恰印證他心虛。
誰知父皇來了,上來就給我一耳光,我摔在地上,愣愣看着父皇待季庭泰情深意重,小心呵護,全然不顧他的親生兒子,還責令我在那裡跪上三個時辰。
該死!他真該死!害了我的母妃,蠱惑我的父皇!
我開始各種針對他,行徑幼稚又可笑,難怪他從不曾與我争論。
母後設計,讓我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害了季庭泰。
其實我那時真的不知道,可父皇暴怒,我好怕。
他關我禁閉,我怕得吃不下飯,最後暈過去,醒來卻是在季庭泰的懷抱裡。
他的懷抱好溫暖……明明,他是我的仇人,可我還是覺得他好親切……
他待我并非不好,隻是我被仇恨蒙了眼,完全不懂。
後來我知道了,原來我的母妃是因為難産……
是我害死了她。
我才是殺害母妃的真兇。
季庭泰抱着我輕聲安慰,父皇沉默不語,時不時也勸慰兩句。
那時我才知道,原來父皇也沒有母妃。
再長大一點,我就知道,父皇比我更可憐。
他沒有母妃,一出生就被祖父丢進皇陵,是被我那素未謀面的九伯伯,德昭賢懿太子養大的。可惜九伯伯去的早,又丢下父皇一個人。直到他登基,遇見了季庭泰。
父皇私下總稱他為哥哥,我想,季伯伯大他四歲,又拜為天子仲兄,倒是合理。隻是我有幾回聽見季伯伯喚他十六,據說這是九伯伯給他取的乳名。
真奇怪,明明父皇不許人說九伯伯的不是,怎麼還能讓人用他取的名字?
六歲那年,母後被廢,我無人照看,無人可依,季伯伯愈發疼愛我。
那年,父皇力排衆議,娶了季庭泰為君後。聽說當時吵得很厲害,離京戍邊好幾年的甯王伯伯也回來了,一回來就站在父皇身邊,幫他說服了許多臣子。
我想,他們感情一定很好。
父皇說,從此我就是他與季庭泰的兒子。我沒有母妃,卻有了父君。
父君待我極好,處處疼愛包容,但又不是溺愛,他總會在合适的時間教會我一個皇子該做的,一個君子該做的。
為人子,為人君,為人兄弟,他悉心教導,使我愈發汗顔無地,深覺無顔面他,也使得我愈發依賴他,以至于父皇逐漸意識到危機感,見了我就耍脾氣。
一日,父君陪我練習弓箭,父皇又來了。
他趕我回去時,我頗有些委屈,偏同他頂嘴:“兒臣是父君的孩子,父君疼愛,親自教導,有何不可?”
誰知父皇炸了,又叫又鬧。
“他是我哥哥!他才不是你一個人的父君!他疼愛你,都是看在我的份上,你憑什麼霸占他?”
我被他吼的鼻頭一酸,眼淚忍也忍不住,唰唰往下掉。這下可給父君心疼壞了,一把把我摟到懷裡安慰,口中難得數落父皇不懂事,何必同孩子計較。
我第一次見父皇哭,哭得好傷心,比我還傷心,眼淚汪汪的。下人都低頭不敢看,我又不是下人,于是我不哭了,盯着父皇使勁兒看。
父皇似是發現我的目光,氣呼呼道:“看什麼看,不許你看。”說完就來找父君,把我擠到外面,那麼大一個人,抱着父君蹭啊蹭……咦?我父皇身後何時有了尾巴?
他以為他很小聲,可我離得那麼近,當然聽見了。
不止聽見了,我甚至還能标明他語調的甜度:全糖。
“哥哥,疼疼我……十六也是哥哥的孩子嘛。”
嘶……還不如沒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