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自己有了意識,能記得住發生在身上的事情開始,皮耶羅就一直認定了自己是被女神遺忘甚至憎恨的存在。
每一個看清他容貌的人都會被他的樣子吓得尖叫出聲,仿佛他是某些并不應該存在的東西,更有些人認定了他會長得如此醜陋,是因為他本就是一個不可被饒恕的惡魔眷屬,他唯一的結局就是被燒死在火刑柱上……這樣的說法使得他出生時就被親生父母遺棄,在他出生的博魯赫域受盡白眼和嘲笑,也沒有任何人願意接受一個可怕的小怪物在自己家中長大。
他幾次險些喪命在火刑柱,直到某天被他在皇家劇院工作的養父母救下,才終于有了一處可供安身之地。
他的養父母希望将他培養成一個面向獵奇貴族演出的醜角——每一個正義和勇敢的故事裡都需要一個面目可憎的醜惡反派,他的臉再适合不過。他們為此教會他幾種語言的讀寫和簡單的劍術,包容着他那比普通人更糟糕的身體,作為代價,他從小開始就需要一次又一次地登上舞台,像一個真正的怪物一樣咆哮着沖向那些拯救公主的騎士主角,再被他們輕松地打倒在地。
觀衆們為正義的勝利而歡呼雀躍,沒有人會在意一個醜陋的怪物究竟是怎樣的心情,哪怕在每次演出謝幕之後,飾演主角的那位年輕話劇演員總會嫌棄地沖着他踢上幾腳,命令他趕緊從舞台上爬下去,不要繼續污染舞台空間。
可是,挨打很疼,他又開始發燒了,他是真的沒辦法做到把自己從舞台上挪下去。
直到一個女人的出現。
她和她的丈夫坐在觀衆席上最醒目的位置,直到話劇散場也不曾離開,紅發明亮如火焰,華麗的長裙襯得她眉眼如閃耀的太陽,或是像那位扮作主角的騎士曾經在他面前無數次念誦過的那樣。
啊,我最美麗的愛人,五月的華光映亮了我的眼睛,你的嘴唇如芬芳的玫瑰,與你對望的時候,小鹿和野兔在我心間的平原上奔跑。
“你受傷了?”陌生的美麗女性款款走上前來,鑲着黑曜石的鞋面停在他身邊,他能感覺到她俯視着自己的目光,平靜中帶着憐憫,甚至還有些或許是他自認為的欣賞意味。
他條件反射地想要扣上自己的兜帽,卻摸了個空,他身上隻有那件破破爛爛的演出服,隻能蜷縮着抱住自己的頭,不讓自己的樣子吓到别人,尤其是這樣一位美麗得令他前所未見的優雅女士,她符合他認為的關于美麗的所有溢美之詞。
“不要被我的樣子吓到,尊敬的女士,我現在就會從這裡離開,”縱然全身難受猶如火燒,皮耶羅還是艱難地挪動着自己的身體想要從地上站起來,“實在抱歉,讓您看到了這幅醜惡的模樣。”
紅發的女性面容仍舊平靜,若要形容得更加準确些,就是她自從第一次将目光投向他的時候都是一如既往,平靜得仿佛他的長相和其他人沒有任何區别。
她緩緩俯身,向他遞過去一張手帕,仿佛完全看不到他的長相,隻是在欣賞着某種最為珍貴的寶物——是的,那是真正的驚歎和欣賞,就連他與生俱來的天賦都沒有帶給他眼前這女人對他有任何惡意的信号。
“你的生活不應該停止在這裡,先生,”神秘的女性忽然開口對他說道,“你的身上有着我最為欣賞的特質,所以,你願意和我離開嗎?”
“我……”
願意的回答就在唇邊,十五歲的皮耶羅卻打心底裡感受到一絲不甘。
——他很想像一個普通人一樣好好活下去,不想一直留在這裡,一遍又一遍地扮演着反派怪物,卻又被那些在舞台上扮演正義騎士的真正令人惱怒的人們不斷欺負,但他卻無法逃脫自己那過分可怖的樣貌帶來的困擾。
這一刻,他突然很想讓自己變成一個更加強大的存在,至少,足以讓他堂堂正正地站在她的面前向她效忠,而不是隻能像現在這樣,被動地等待着她的施舍。
或許是因為他長久的沉默已經給了這位女士明确答案,又或許是對方也有着像他一樣的特殊能力,那位神秘而美麗的女性隻是輕輕揮手,并沒有繼續提及想要帶走他的事情。
“三天後,昆蘭街道,這是我留給你的另一個機會。”
“如果你願意把握住這個機會——就向我證明你自己吧,我會在瑟迪亞要塞等着你的到來。”
“哦,古拉親愛的,你還是像以前一樣,願意幫助那些落入苦難的人啊,”她那位英俊的貴族丈夫立即走上前來攬住她的腰肢,眸中滿是愛意,“這麼多年過去了,你還是像我第一次遇見你的時候一樣,美麗又善良,對弱者心懷憐憫。”
“他們對我來說,都是值得欣賞的存在,僅此而已。”女人将自己的長發攏在腦後——它們的長度已經超過膝蓋,流水一般閃爍着明亮的光芒。
“多麼惹人喜愛的靈魂啊——我很期待呢,能夠再次見到你的那一天。”
說完這些,神秘的女人與她的丈夫相攜,飄然離去,躺在地上的少年沉默地握緊那張手帕,慢慢做出了那個對于他來說最為重要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