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如晦,雞鳴不已。
蜉蝣幾世,人與物被桎梏在望月谷無盡的歲月裡,隻留體膚感知春秋。
三年前商家女被谷中占蔔選為山娘子,這就是下了死令。
家中統共三口人,母親一貫重男輕女,聽聞此消息沒有過多悲戚,想着少了商如娴家中也少些負擔。
獨獨沒有人将此事告訴商頌明。
是日忽降陰雨,天地間墜水連珠,茫茫山野埋霧。
商如娴從家裡出來,獨自掌傘行于山路,她知道望月谷裡有禁制,僅僅是出來走走。
腳底繡鞋行山路時總也不上勁,身體一斜沒穩住,人便骨碌碌滾下山坡去。再醒來時隻見面前一口深井,誤打誤撞竟出了望月谷……
幾日後商如娴才慌裡慌張逃回家,路上恰碰見了趙萍。
趙萍與商頌明青梅竹馬,既是哥哥喜歡的,所以商如娴也早将她當嫂子瞧,以往對她自然也不生分。
此刻商如娴卻渾渾噩噩變了個人似的。
“你家裡人尋了你好幾日,你到底去哪裡了,怎麼這會子才回來。”趙萍一把将她拽住,臉上有薄怒。
商如娴話沒開口兩行清淚便落了下來,“你不要,不要和我哥哥說。”
趙萍快氣笑了,“我能與他說什麼,你哥哥找你快找瘋了。”
可她卻還是止不住地搖頭,喉中哽着說不出話來。
起初趙萍隻當她是因要當山娘子心中太過悲怆才這般模樣,又或者是這幾天在外面被吓着了。
趙萍便私自去找了商頌明。
商頌明就商如娴一個妹妹,自幼時起對她十分寵溺,長大了更舍不得讓她受半分委屈。
因怕他鬧事,谷中人很默契地都沒有将商如娴選中為山娘子的事告訴他。
趙萍卻忘記山娘子一事,不慎在他面前失言。
商頌明打斷她的欲蓋彌彰。
“我是個傻的!望月谷裡一共就那千百十個人,誰來當這山娘子我現在也還猜不出是不是,你連着他們一起來唬我!”
山腳下,商頌明甩開趙萍攔着的手,沒控制住情緒朝着她大吼。
趙萍紅着眼忍住沒哭出來,“頌明,你去了也沒用的。”
“我總要去見她的,我不信什麼山神鬼神,我隻要我妹妹活着。”
說罷他轉身就走,絲毫不留給趙萍轉圜之地。
“頌明!”
商家偏居北面一處茅屋裡,商如娴自回來以後就無論和誰都不肯說話,直到被林三嬸查出并非處子身。
衆人斥她不檢點,唾棄她身體肮髒,把極度惡毒的詞往她身上扔。
現下沒有别的沒辦法,衆人隻是怕這副體軀惹怒山神,但祭祀禮還要接着辦。最多隻能讓她在睐山神廟前誠心悔過,請求神明寬恕。
林三嬸沒好氣把大紅喜服砸在她臉上,啐了一口帶着唾罵聲走了。
“如娴!”趙萍趕來,聽聞此事也震驚不已。
但她知道這絕對不會是谷中人做的事,在趙萍不斷逼問下,商如娴終于支支吾吾道出實情。
“我尋得一條小道可以出望月谷,後來去到城中見到了個外面的大官,名字叫陸寅的,他人很好……”
趙萍卻沒心思聽她後面講的什麼,隻盯着“出谷二字不放”。
“怎麼可能,這兒怎麼可能出得去……”趙萍握住她的肩膀,“我不信,你從哪裡出去的?”
商如娴啜泣着說:“是真的,我說不清,但若叫我再走一遍路我是能走的。”
這也難怪幾日為何谷中裡裡外外找不見她,趙萍恍然大悟。
霎時眼色暗淡下來,神情嚴肅對她道:“如娴,你想逃出去嗎?”
商如娴愣愣望向她,她不是沒有想過逃出這裡再也不回來,她甚至想從此與那陸寅在一起,哪怕做妾也罷。
可是娘和哥哥怎麼辦?自己難道全然不顧嗎?
最終她還是撇過臉去搖頭不語。
“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麼,不妨讓你哥哥和你一起去,你娘年紀大了谷中人也不好為難的,等你二人在外頭安穩了再偷偷回來接也不遲啊。”
“哥哥不會同意的。”商如娴被她說得開始動搖。
“我幫你去勸。”趙萍輕拍她的肩膀,旋即走出了房門。
門外,一片冷色月光下,商頌明坐在涼階上喝悶酒。風一過,将酒勁吹散了些,眼前浮現出個人影。
正是趙萍。
“怎麼光守在這裡吃酒,外頭風這麼大當心着涼。”她将商頌明手裡酒碗奪下,蹲坐在他身旁,“你不打算進去看看嗎?”
“我哪裡有臉進去。”說着又嘲自己,“天下沒誰做人哥哥做成我這樣的……”
趙萍草草将商如娴在外頭經曆種種言簡意赅對他說了,包括那名叫陸寅的官員。
“你妹妹同我說找到了出谷的路,我聽着不像是在騙人。”
趙萍壓下嗓音繼續說,“若是我把能出谷的事告訴大家,屆時找到那條路來,衆人便可以随意進出望月谷,會不會此後就無需祭山神了,這樣也好救她性命。”
商頌明聽了這話終于清醒好些,“不會的,睐山中人視此地為根基,每三年一條人命便能換取谷中風調雨順,無徭役稅收,免遭戰亂。世代生活在這裡的人心裡都明白,沒有比這更劃算的。”
望月谷裡誰都畏懼睐山,可誰也離不開睐山。
大約是酒勁上來,商頌明頭疼不已,他卻覺得沒一刻比現下更清醒了。
“明日便要舉行祭祀禮,我不能這樣幹等着。”
“你想做什麼?”
“我妹妹不能留在望月谷裡,外面那個叫什麼……陸寅,隻要她在外頭有出路就好。”他話說地不大清楚,卻堅毅無比。
“剩下的我會替她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