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整整下滿三日,山谷溪流也因此暴躁不已,漲幅驚人疑似張開巨口要吞下什麼才肯罷休。
無地歇腳,衆人尋了一處破屋殘垣。那土坯房子四壁透着風,上頭頂也塌得不成樣子,露出白晃晃一片天。
說是房屋,看上去不過是幾塊泥磚石塊壘起來的,就算是讓人路過歇腳也覺得寒碜。
臨入夜,雨還細細密密下着,這破房子料是也遮不住什麼,凄風苦水不停往這裡頭灌。
“你放任那怪物害人,究竟是何居心!”
卞章州一把拽住林疏桐的手腕,先倒打一耙。
林疏桐淋了一天雨正發着低燒,加之本就心口絞痛,慘白一張唇顫抖着發不出聲,也無力去回駁他。
一旁更有甚者附和道:“那青痕病恐怕與她也脫不開關系。”
“哼,當年林嶼不惜用逆天之術将他那夭折的女兒救活,導緻清平堂裡日日妖邪來折磨……我原本還心疼你,現在看來你與這等穢物相處得不錯。”
卞章州繼而俯下身在林疏桐耳邊低聲道:“那女子不是普通人,你把她行蹤告訴我,我權當你是中了那妖女的手段而今知錯悔改了,今後還把你當妹妹看,如何?”
林疏桐氣極反笑,咬着牙硬撐道:“你怎麼比我還目盲,連局勢也看不清?”
“你說什麼!”
“卞大夫身上中的青痕病症雖未到病入膏肓的地步但也有些時候了,我還當你們因此事着急審我。”林疏桐手骨被卞章州狠力攥得吱呀作響,她卻不肯面露難色。
這力道窦然一松,卞章州明顯被她的話鎮住了。下一刻又咬牙切齒道:“胡說八道!我身上哪來的青痕!”
林疏桐一個盲女,眼睛既看不見他身上是否有青痕,又從未替他把過脈,憑什麼敢一口咬定他身上中有青痕病症?
那日晚上那白袍人分明将自己身上青痕全部消去了,可是夜裡高燒不退,如有百蟻噬骨的症狀分明與青痕病一一對應得上。
卞章州目光落在自己攥住林疏桐的手上,掌間有脈絡起伏,雖然細微但她竟然也能察覺出來。
他霎時用力推開林疏桐,猝不及防被這力氣一帶,林疏桐撞上身旁破敗石牆。
這石牆經久沒被修繕過,到處坑坑窪窪更有未磨平的石頭銳利邊角橫在牆體上。
林疏桐額角被劃開一道口子,裹眼的布帛被染紅,溢出來的鮮血淌了半張臉。莫約是再難撐住,她被撞暈了過去。
外頭風雨還不停往這破屋傾瀉,林疏桐倒在地上沒了意識,大雨洗不淨她臉上血迹,好似在做無用功。
衆人看着場面一時都傻了眼生怕鬧出事來,有膽子大的伸手去探了探她的鼻息,道:“人還活着,隻是暈過去了,現在該怎麼辦?”
卞章州冷眼瞧她:“一介罪人而已,斷然不能放她回清平堂,可惜她口裡說不出什麼有用的話來,就綁在這裡讓她自生自滅去吧。”
衆人不敢忤逆他,隻得按照他的要求綁縛住林疏桐的手腳,将她随意丢棄在此。
入更遣來雷與電,空擊快鼓揚魂旗。
漆黑陣雲低走,幾乎是貼地而過。
原本手上抱着的油紙竹柄傘不知掉到哪裡去了,顧淮音帶着滿身雨水泥濘站在睐山入谷口處。
山上泥石流裹挾着巨石把這條原本就狹小的路段堵的死死的,完全斷絕了睐山内外聯系。
兩側山體原本是谷中人做墳山使的,被大雨沖刷下來的不僅有山石土塊,還有許多零散棺材。
這些棺木新舊不一,大小用料也并非完全一緻,但都唯有一處共同點——沒有屍體。
沒有屍體,沒有腐爛的血肉,連白骨也沒有。
面前從山上深深墜下的泥巴裡陷着一副保存相對完好棺材,似是為了驗證什麼,顧淮音走到這棺材面前,掀開了緊閉着的棺木。
果然,棺中無物。
那夜沈伯對她說的話恍惚萦繞耳側。
“化鬼逗留人間非我所願,隻因魂無歸冢才不得安甯……”
魂無歸冢,魂無歸冢……
恍然大悟。
顧淮音往後踉跄兩步,伸手扶住棺木勉強穩住身形。
擡首望了望障在自己身前無法逾越的巨石,深深吐出一口氣,随後用十指一點一點撥開碎石。
清平堂前。
四散的黑氣無處收斂,肆意淌在地上,房屋像是被籠罩在漫天黑霧裡。
倏而飒飒雨打竹葉飄零而過,幻化出一身着白袍的男子,他對那團黑氣視若無睹,直直走進清平堂裡。
那鬼嬰顯然被這不速之客吓了一跳,漸漸凝作人形,炸了毛般死死盯住他。仿佛這人要再踏進一步,下一刻便會被它沖上去撕咬啃食。
這男子似乎知道鬼嬰在想什麼,果然立在原地沒有下一步動作。
白袍帽兜下,男子擡起臉露出半張清俊柔和的臉,沖它笑了一下。
随後,男子周身紅光大盛,硬生生将暴虐的黑氣死死壓制住。劇烈而強勁的法力迸發在此,暗紅光芒照耀堂前如臨地獄赤淵。
鬼嬰根本抵不過這樣駭人的力量,旋即又變回原形落到地上,轉作一個隻會啼哭,面帶青紫的小嬰兒。
小嬰兒坐在地上,皮膚灰白,唯有一雙眼珠子水靈靈的,随着男子動作骨碌碌地轉。
白袍男子收斂起紅光,緩步走過來将它抱起,嘴角詭異笑意不退,溫聲對它道:“你的眼睛……也該物歸原主了。”
暴雨一輪未散,新一輪又起。
林間樹影飄搖,重雨直直落在臉上砸得人生疼。
身上因疼痛不停冒出的冷汗和着雨水浸透衣衫,薄薄布料貼在身上顯得人更單薄。
林疏桐被這冷雨激醒,正是頭痛欲裂之時。四肢百骸像是被注入苦水般泛出經久不散的痛楚,她隻輕咳兩聲,便幾乎耗盡力氣。
夜色已深,原本綁她來這裡的人早就走了,當真是打算不顧她死活。
她突然又有些慶幸,慶幸自己提早讓顧淮音出了睐山。
睐山南面多迷霧,人處其中難以辨清方向,加之那無中生有的“鐘呂澤”……粗略算來,顧淮音怎麼也得有個四五天的路程。
這個時節降雨成災,照以往慣例這會子山上最是容易滾落泥石下來,屆時堵住那唯一的道路……那人要真回不來也好,何苦讓她瞧見自己這般狼狽。
窦忽耳畔傳來一聲嗤笑。
林疏桐心頭驚了一瞬,她明明沒有聽到任何腳步聲。
“你心思這般缜密,可惜事與願違啊。”那男子聲音帶着戲谑,好似在回應她心裡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