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被這刀捅得有些懵,擡頭望去隻看到兩三個普通人。
“凡人。”顧淮音額頭落了一層冷汗,心頭怒火中燒。“作什麼死?”
她有心要與這些人動手,掌中蓄力,白光迸發,身旁人被震出幾丈遠,撞在本就搖搖欲墜的斷牆上。
神力作用下,傷口已然愈合,顧淮音直起身子,居高臨下看着面前倒地那人。
“是你、你殺了這麼多人……不怕遭天譴嗎……”
卞章州吓得話也說不利索,語無倫次道:“為什麼會這樣,我逃不出去啊……求求你、求求你……”
顧淮音完全不理會他在說什麼,漠然打量他。
隻見卞章州滿身青痕,雙瞳紅得似要滴血,一雙胳膊擡不大起來,像是受過重傷。而在凡胎肉眼看不到的地方,一隻鬼嬰安靜伏在他一側肩頭。
鬼嬰一口咬在卞章州喉嚨上,周身黑氣将他覆蓋住。動作倒是有些詭異的輕柔。卞章州渾似無知無覺,隻是滿臉恐慌地望着顧淮音。
顧淮音将心思定了定,細想道:那鬼嬰少五官六感,七覺八識,當下正是失了智的時候,既然纏住了這凡人,怎麼會忍住不當即殺他。
頹然倒地的卞章州此時正抖若篩糠,手撐着往後面爬去,動作間,從懷裡掉出一本泛黃的舊書。
外頭一陣風過,正巧将書翻到有記載“嬰靈祭”的那頁。
“原來如此。”顧淮音心中冷靜地想:“二者皆當誅。”
不遠處地上躺着碎成兩截的紫玉玦,還有一柄劍,正是拓銀。
她擡手将劍召來。拓銀劍身不似以往燦若流光,上面布滿血漬,連同劍柄上都是。仿佛沾滿了無邊的怨氣,腥氣沖鼻。
顧淮音沉着氣,面容肅然。
白光大盛幾乎一促之間,将鬼嬰連同卞章州一同斬下。
紅得發黑的血沾了一手,她默不作聲攤開手掌,随後看也不看地上那兩個,皺着眉擡腿向外邁去。
外頭這詭異的火勢漸小,顧淮音翻掌将手上連同劍身的血漬化淨,素白指尖上凝出一縷白霧,順着手指朝向而出,往四面八方溢去。
塵埃落定,大火燎過的半山一片焦土,恍如煉獄。
火光消散,那些被融在大火裡的屍骨顯露出來,路邊街道上,死屍橫七豎八,擺得沒有章法。
若仔細觀察,便會發現屍體身上都有緻命的傷口,或被利器貫穿腰腹,或被割開咽喉,都是一劍斃命的死法,他們并不都是被火燒死的。
他們身上刀口特殊,正是拓銀劍所緻。
顧淮音閉了閉眼,腦海裡混沌一片,實在是想不起究竟發生了什麼。她情不自禁想起卞章州方才對她胡言亂語的話。
她殺的麼?
心頭莫名湧上一股寒意和惡念:“這些人中青痕病早已病入膏肓,殺了不過助他們解脫。”
殺不得麼?
屍骨未寒,冤魂滿街。
四下寂寂無聲,暗處好像無數雙眼睛看着她,目光幽幽,讓人脊背發涼。
顧淮音強壓下腦海裡混雜的思緒,輕歎一口氣。
結印開空圮。
數點熒光盤旋升空,如同天幕無端而現的風雪,無邊無際地漫上來凝聚在一起,好似一盞巨大的引魂燈,将所有頹唐的亡魂都收殓。
盡是殊途同歸。
亡靈徘徊此處,其間有一魂魄停在顧淮音五步之外,靜靜看着她。
那魂魄的眼睛真亮啊,想必是沒見過世間污濁,否則怎麼會如此純粹呢?
顧淮音察覺到這份注視,指尖微動,淺灰色瞳孔帶着說不清道不明,神情依舊漠然。
那目光落在她身上很久,又或是須臾。可惜僅僅是目光并不能夠訴盡衷腸,最終這魂魄還是跟随大流一同入了空圮。
空圮之後,睐山裡衆靈茫茫然。
倏而林間傳出一聲喑啞貓叫,一隻黑貓越過重重屍骨大步到顧淮音身邊來,叼着她的廣袖一角輕輕扯了扯。
顧淮音眨眨眼,低頭看它,正對上黑貓漆黑無眼白的眼睛。
“司主,天罰到了。”黑貓把嗓音壓得很低,宛如腹語。
話音剛落,天上窦然轟鳴,十幾道藍白色電雷狹狹聚在山頂上,滋啦作響。果真應了黑貓這句谶語。
上天似乎對她的所作所為很不滿意,三十六道天雷荒火,像一把巨斧懸于頭頂,蓄勢待發。
黑貓驚叫一聲逃走了,隻留顧淮音一人立在原地。
她不驚不懼,隻是疑惑。
“天者求仁求己,最後卻什麼也得不到。因輪回有疏漏,所以要塑出空圮,委我司主之位,又要忌憚我……實在是不高明。”
她舉頭望天,面無怯色,張了張嘴問天又似在問自己:“沒有什麼比我更對了,不是麼?”
“萬物軌行,存殁既定。皆是虛言。”
上蒼好似徹底被她激怒,醞釀已久的天罰終于降下,一道一道雷火打在她魂魄上,将她釘在原地承受天怒。
十八道天雷荒火降下,罔懸已然神魂離體,魂魄被天罰撕裂成碎片,漫身血漬沾在身上,連絕世面容也模糊不清。
最後身軀化作華光一瞬,消失不見。
剩下十八道天雷終究沒有機會劈下來。
天罰動靜不小。自盤古開天劈地,鴻蒙伊始,能做出如此大業障的人物屈指可數,就連當初為禍人間的鬼族也不見得被天雷劈過。
即便遙隔千裡之外也能感受到這場風波餘韻。
等遠在江南的徽南君趕到時,睐山早已平定下來。
山中還有一點罔懸的魂魄未散神,姜邑塵細心收斂起來。
他見罔懸這魂魄執念重的很,好似憋着什麼深仇大恨一樣,和她本人性格一點也不像。
“哪來那麼大脾氣,連老天爺也治不了你,倒不如去找間廟修禅靜心。”姜邑塵半是好笑半是苦澀地對那縷魂魄說。
最後無奈笑了笑,取出自己随身帶的白玉笛,用虛相化本給這縷魂魄塑造了個身體。
果然變成個素淨質潔的和尚,手裡撚着一串佛珠,朝他雙手合十,微微一點頭後轉身便走。
姜邑塵看着這和尚走到一處廢墟,從爛石頭底下翻出一本血迹斑斑的舊書,手指拍了拍上頭灰塵,将這本書揣進懷裡。
“還是放不下麼?”姜邑塵明知眼前人不過一縷殘魂、一點執念,并非罔懸本人,可還是忍不住問。
“是。”和尚擡腿要走。
“你去哪?”
和尚頭也不回道:“找間廟。”
紅塵因果裡,俗塵雜事未竟,好在青痕病沒再出來為禍一方。
山中還有不少百姓僥幸存活下來,他們将各自親人的屍骨收殓,帶着痛苦繼續在睐山裡生活下去,或許幾代之後,後輩淡忘這樣的苦楚,此處山靈水秀之地将重新繁榮起來。
被抛卻的前塵往事,凝作刻在石碑上“元啟四年,朔東睐山,大疫。”短短幾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