睐山隘口處,那株被劈焦的死木火星早已暗淡,隻留下一地炭黑,乃至周圍一片草木絕無枯木逢春的可能。
晝夜更疊,不知過了幾日。昏倒在死樹下的卞章州意識漸漸回籠,他兩肩上各一道傷口砍得極深,大約是失血過多,他面如金紙。
人在溺海濤般覆過來的驚魂噩夢裡,耳畔一二交談聲如細針刺入腦海。
鬼主與那黑貓仍在原地,站了許久似是刻意在等卞章州醒過來。
“亶淵器出事,你不打算去褚源看看麼?”
鬼主摩挲着焦木特有的紋理,不緊不慢道:“那是妖族該擔心的,與我何幹?”
“前幾日睐山一派乍現神光,是司主罔懸的?”
黑貓半是疑惑不解半是不可置信:“縱使司主神通廣大,但畢竟是中計被亶淵器收斂力法,當年能逃脫亶淵窟已是預料之外,如今怎麼會……”
“亶淵器有損并非司主之為,她現在斷然沒有這個能力,是瘦水……唔,此處算我棋錯一招,不過也無傷大雅。”鬼主拈了拈指尖炭粉,蒼白手指上突兀多出一抹黑色。
“瘦水?”黑貓眼珠骨碌碌轉了半圈,就着這個詞靜下來深思。
當年就督察瘦水一事在陰司鬧得沸沸揚揚,陰司擅自将輪回海中塞不下的魂魄投入地上川海,導緻魂魄靈體與川河自然而生的靈氣相沖,水體靈氣大量減少,故而促生“瘦水”。
自司主罔懸整頓陰司後就再沒出現過這樣的情況,難不成陰司又趁司主被亶淵器封印,這幾年又重蹈覆轍了?
那未免也太大膽了。
可說到底,瘦水又關亶淵器什麼事?
鬼主似乎看出它心中疑惑,勾了勾嘴角露出意味不明的笑,語氣卻冷:“其中關聯你不必知曉,等此間事了,該還的我一并奉還。”
“呵。”黑貓擡眼看他,眼裡說不出的鄙夷:“你利與害一并沒受到,不過是占了個虛名,有什麼好還不還的。”
鬼主不耐煩的“啧”了一聲,卻沒有回應它這話,反而顧左右而言他道:“這雨真是沒完沒了了。”
黑貓甩了甩沾滿雨水的長尾巴,準備轉身離去:“那小子醒了,你好好想想如何借他的手處理這事吧。”
鬼主朝他客氣一點頭:“不勞費心。”
冷雨将卞章州肩頭骨縫裡的血漬清理幹淨,滑膩膩地從傷口裡淌過去。每當有水流滑過時,夢裡林嶼朝他索命的影子便淡一分,噩夢也輕一些。
當真是應了“剖骨洗髓”四個字。
卞章州睜開雙眼,眼前虛影重疊,看得人也神識恍惚。
“醒了?”
卞章州擡眼向上看,入眼果然又是那襲白袍,他控制不住掙紮着往後退。
“既然醒了,也别急着裝聾作啞。”鬼主俯下身子,一把掐住他肩膀上的傷口,落在他耳邊的話音極輕:“事還沒辦完呢。”
卞章州疼出一身冷汗,顫抖着咬牙:“什、什麼事?”
“你與睐山衆人受青痕病迫害,真是吃了不少苦頭啊。”
鬼主一隻手輕挑起他一縷發絲,臉邊有疾風過,那發絲便斷了個利落幹淨,發絲在鬼主手上凝成一張符咒,上頭用朱砂寫着不知名的咒語。
“我不忍見這疾苦,去都燒了吧。”鬼主輕緩地将符紙遞給他。
卞章州瞳孔驟縮,顫抖着将符紙接過來。
山澗無蟲鳴,時而一兩聲鳥啼,也是萬分凄厲。世間淡彩,偶有透過雲層的薄薄晝光,像偷竊來的一點點白。
雨還是下,細細密密的,不聽勸。
清平堂裡也是一片寂靜,地上幾灘半幹的血迹顯得猙獰,昏倒在地上那人正慢慢轉醒。
強盛猛烈的神力幾乎快把這副軀體撕碎,連帶着五髒六腑俱裂,體内裂損的内髒混雜在一起,被未平息的法力靈氣橫沖直撞一通,最後咳出不少帶肉的血塊。
若是普通凡人,疼也該疼死了。
偏偏被自己那如海闊的神力吊着氣,想死也死不了。
顧淮音睜開雙眼,一口氣被她喘得斷斷續續。
她從沒像現在這般恨過自己法力無邊。被自己折磨死的,古往今來的神仙她恐怕是第一個。
她忍着劇痛勉強撐起身子,雖然已經沒力氣去思考,但能感受到神力加持下耳目煥新。
往四周望了望,能看見周圍靈氣稀薄,聊勝于無。連個鬼都不願意過來。
顧淮音無奈皺眉,下意識往床上看了一眼,隻見一團盈盈亮光聚在林疏桐身上,好似活物。
剛強撐起來的身子頓時脫力,顧淮音整個人猝不及防砸在地上,将她砸了個死去活來。
那是什麼?
是魂魄麼?
可是林疏桐不是已經……怎麼會呢……
顧淮音沒顧上疼痛,掙紮着重新爬起來,半倚着跪坐在床邊,細細用目光描繪林疏桐的輪廓。
顧淮音臉上一片茫然,腦子裡好像被潑了一瓢鐵水,轟然炸開了。伴随而來的不是驚喜,而是絕望。
林疏桐身體裡的,确實是她的魂魄。
但這就是一具屍體,林疏桐也确實是死了。隻是靈魂禁锢其中不得解脫,還要承受肉/體上的痛楚。
腦子裡像是百十來把鈍刀鏽鐵劃過,最後在顧淮音靈台上鑿出個物件模樣。
固魄!
她顫抖着把林疏桐從床上輕扶起來,一手捂住她腹部傷口,将人抱在懷裡,逼着自己将她手腕上的那根細手繩取下來。
果然,原本聚在林疏桐軀體裡的靈氣飄散開,像是終得解脫,毫無留戀般,頃刻便淡得不見影蹤。
本是穩固神魂,去疾消災的靈物,卻成了囚禁魂魄,使其不得解脫的器皿。
方才勉強穩定下來的周身神力,被劇烈的情緒起伏沖潰,體内激蕩。周身氣息紊亂不已,顧淮音雙手緊抱着懷中人,神識在無邊無際的痛苦裡重新陷入黑暗。
睐山裡十年罕見一場的大雨終于停了。
悄無聲息,雨過濕氣重,仲夏裡,泛上來的地氣裡竟夾雜着沁骨的寒意。
不過這從地底下湧上來寒意還沒到盛頭時,便被一把無端大火強壓下去了。以往依靠睐山而建村落茅屋,在流火裡錯落成了一簇簇迸裂着的爐竈。
整座山像是燒沸了,周圍到處都是水汽,潮濕氤氲。
明明才下過那麼駭人一場大雨,既水火不容,又是怎麼能容忍這樣厲害的火勢呢?
這太蹊跷了。
山谷裡慘叫聲不絕回響,有葬身于燒塌的房屋之下的,也有死于烈火焚身之苦的。更多的是街道上行人奔逃,又不知躲往何處。
竹木被高溫燒炸的聲響與過年節放的爆竹并無不同,噼裡啪啦不停,梁木礎石相繼坍塌,競相争鳴。
在火勢不及的一處斷牆殘垣偏僻地,幾人圍在一處,一旁兩男子架着個渾身血漬的人,那人因昏厥半死不活的被吊着,像是從血水裡拖出來的。
一股濃烈刺鼻的焦熏味湧進肺腑,顧淮音擡起頭勉強睜開眼。入眼一派橘紅火光,熾熱不已。
顧淮音兩隻手被人架得死死的,難以動彈。身上的痛楚倒是褪下去不少。
隻是腦海裡一片空白,應該是入主身軀的神力,怕她自己思緒再動蕩下去恐有走火入魔的趨勢,強行封鎖了些許記憶。
她不太記得自己身處何處,又因何在此。
可惜沒有多餘時間留給她思考,眼前寒光一閃,站在她面前那人抽出匕首捅進她的腹部,嘴裡還在不停辱罵。
顧淮音先是感覺到刀身冰涼,随後痛感才如泉湧,争先恐後漫出來。莫約是先前吐了太多血,當下什麼也嘔不出什麼,隻不斷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