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裡風雨終于平息。
原本在進京述職路上,準備要與梁明帝演一出願打願挨戲碼的柳司馬終于姗姗來遲。
楚州郡守被下令賜死一事才不滿一日,消息雖放出來已經鬧得風雨滿京都,但大殿上君臣相峙的内容卻被壓得死死的,一點也不曾透露出來。
于是宮外猜測揣摩,或褒或貶,到處沸沸揚揚都在議論此事。
柳子介與謝晉行車路上自然也有聽說。
震驚于江守君入京倍道而進,要比他們快太多……
大殿上,謝晉身為庶民跪于三十步開外。
柳子介多年遠逐臣,在朝堂中被構陷從翰林院到地方司馬,也無怨無悔将阖江治理得很好。
梁明帝也知道當年實情,他對這個臣子确實心有愧疚,于是招手讓柳子介立侍禦案旁替自己代筆,以示親近。
“楚州郡守昨日擡棺觐見,這事你聽說了麼?”君臣私下會議,梁明帝姿态很随性,一手臂撐在案上支着額角偏頭看他。
柳子介立刻擱筆恭敬道:“臣在進京途中有所耳聞。”
“她被朕賜死的事也知道了?”
“知道。”
梁明帝一挑眉:“那你怎麼看?”
“此次陛下召臣進宮述職,臣原本還有一事要奏,是關于楚州。”柳子介斟酌道,“既然楚州郡守已經在陛下面前言明,那臣……”
“你怎麼知道她言明的是什麼,”梁明帝拿起案上一側的幾張薄紙扔給她,“她昨日在大殿上口述平戎策,你看看吧。”
柳子介下意識擡頭和跪着的謝晉對視一眼,随後雙手接過,細讀策論。
“如何?”
常言伴君如伴虎,柳子介一身冷汗,摸不清君王的心思。
策論有理有據短刀直入,而作者擡棺觐見的行為卻太過冒失。柳子介拿不準是要貶她激進行事,還是要褒她鞠躬盡瘁。
“這……”
“朕的兩位賢臣都是聰明人,不說你也應該看得出來,這篇平戎策後,朕沒有起要殺她的心思了。”
梁明帝擡手指了指地上跪着的謝晉,繼續說,“她昨日就是跪在那裡,要朕賜她死罪,午門斬首,懸首城門。”
謝晉赫然擡頭。
此話一出,二人心中已經明了。
江守君用性命托舉,幾乎是逼着梁明帝給楚州一條生路。
青繩病雖未解,但西北的仗不會打了,楚州也不會封城了。
“朕成全她死。”梁明帝不怒自威,“再有敢效仿此人者,一律誅殺!”
大殿久久回音,柳子介心裡滋味難以言喻。
“陛下,臣聽聞,江郡守是草席裹屍還楚州的……”
“哦?朕留她全屍,不是因為她擡棺進的京都麼?”
梁明帝表情複雜,他忽然苦笑兩聲,“楚州這地方,确實棘手。”
他從禦座上起身,緩步走到謝晉跟前。
“朕記得你,寫泯州賦是吧,你叫什麼名字?”
謝晉伏身再拜,“草民謝晉,叩見陛下。”
梁明帝垂眼又問:“你有這樣好的才識,不曾考取功名麼?”
“昌元十三年入過殿試。”
“既入殿試,不曾進仕途麼?”
謝晉搖頭:“不曾。”
“那好,方才朕說的你也聽明白了,楚州正處風口浪尖上,不能一日無治,即日便授你官印與任職文書,委派你任命楚州,接替郡守一職吧。”
謝晉:“臣領命。”
*
幾度寒露冷秋光,再有幾日便是霜降。
朝廷戶部派遣下的救濟糧比郡守本人先到楚州。
這極大程度上緩解了楚州因淮水水澇導緻的秋收無果,同時也安定了民心。
兩日後,前楚州郡守江守君被下葬在睐山山脈一處風水秀麗的好地。
她在皇宮大殿上寫的那篇平戎策名聲大噪,短短幾日形成了京都洛陽紙貴的景象。
入葬時卻沒人來扶棺。
皇上不準江守君死後入地方志,稍有眼力的官員大戶都知道這是什麼意思,不敢前來招是惹非。
或許百年以後,世人對這個僅僅在位六個月的楚州郡守的印象,唯有謝晉為她寫的祭文中“君子成誠”四個字。
墳茔前紙錢紛飛,有人一身素白,口中喃喃:“何不高翔而遠翥,何為号呼于人兮……甯鳴而死,不默而生……[1]”
山色空蒙。
一道奇異流光裹挾勁風而過,将燒着的火星吹得有些淩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