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來了?想起什麼了?又想起多少?
懷罪的心一下子被揪了起來,在原處踱來踱去,直至掌櫃回來才有所纾解。
“貴客怎麼還不入座?”他滿面春風地迎上來,“來來來,我親自帶您去……”
“不急。”懷罪嘿嘿一笑打斷了他的話,“我覺得吧!掌櫃你真是一個高雅之人,你這酒樓也風雅得很,簡直百裡難得一遇!能讓我見識到這樣與衆不同的瓊樓玉宇,真是我這輩子最大的幸事!一走進來,簡直如沐春風,我這手啊,就有點癢,忍不住想花錢……”
喲,來了個識貨的紅顔知己!掌櫃被誇得飄飄然,奈何懷罪越說越離譜,最後連他都有些不好意思地擺了擺手。
“哪裡哪裡,客官謬贊……”
“一點都不謬贊,”懷罪看起來很真誠,“有書香氣的酒樓獨有一番韻味,世上可不是每個掌櫃都有這樣的修養!”
他自信地點點頭:“這倒不假。”
先吹捧一番準沒錯,見差不多水到渠成後,懷罪的手佯做随意一指,落在那幅将軍琴女圖上——
“這幅畫看着就很不錯,不知出自何人之手?”
本着對紅顔知己真心真誠的原則,掌櫃很得意地湊上前,小聲透露說:“這呀,不是真迹,也不是什麼大家畫的,就我從一個書畫販子那兒随便買的,便宜還好看,我娘子都直誇我會省銀子呢!”
原來是摹的,懷罪垂着腦袋悶悶地想,這樣怕是問不出什麼有用的消息了,卻又不舍得放棄,遂繼續求教。
“那您知道畫的來處嗎?真迹是出自何人之手?畫中人可有什麼典故?”
“這……”掌櫃窘迫地摸摸頭,“沒聽說有什麼典故,想必是某個人一時興起落的筆,好看不就得了!”
“這……這倒是……”懷罪附和地跟着他笑,既如此,眼下隻剩最後一個疑問了——
“掌櫃,這幅畫能不能賣給我?”
***
入夜,晚風起,懷罪把畫軸抱在懷裡,獨坐在林木間一個枯樹樁上,默默等待着一位老朋友的來臨。
高聳的參天木刺入濃黑的夜幕,呼嘯盤旋的晚風沉如鼓鳴,擊叩着夜行人怯懦的心。黑鴉的啼鳴不曾停止,卻又不聒噪,不猛烈,一聲複一聲,回蕩在頭頂,猶如短刃捅入胸膛,一刀複一刀。
鬼魅将現的前兆,懷罪從不害怕,隻覺得親切。
戌時,有鬼如期而至。
“你來了,我等你好久了!”她眸子一亮,很高興地迎上去。
“多謝。”鬼還挺有禮貌。
懷罪将畫卷在他面前徐徐展開,問:“你走得太急,還沒來得及問你,你想起什麼了?”
第二次見到畫,鬼兄弟明顯有了經驗,情緒很平穩,定定地看着那幅畫,有那麼一刻,空洞可怖的白瞳有了淡淡的光彩。
“我向掌櫃打聽過,他說這畫是從攤販手中随便買的,或許隻是個摹本,真迹不知何年所作,畫中人也沒有具體的來由,更追尋不到原畫出自何人……”
“這是我畫的。”
“?”懷罪還沒來得及說完自己的所見所聞,男鬼的這句話,讓她下意識停了口。
隻見他緩緩擡起自己慘白的手,愛憐而又遺憾地撫摸着畫上的墨迹。
原來如此!懷罪眨了眨眼,滿臉崇敬地望着他:“看來你就是這位将軍了?”
然而他否定了她:“不,我不是。”
“難不成……”懷罪這下傻眼了,難以置信地看看他,又低頭看看畫中的琴伎,“難不成你……”
“從黎民中來,向疆場而去,我是一名士卒,戰死于屍山血海。”說這話時,男鬼俨然一身正氣。
懷罪連忙捂住嘴,還好還好,後半句話沒有說出口。
他久久凝望着畫卷,目光動容地摩挲過每一寸畫紙。
懷罪仰着頭看他,透過微薄脆弱的墨痕,他是又回到了當年那個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豪壯盛景嗎?挽弓搭弦、金戈鐵馬,為國朝子民捍衛疆土,鞭除外敵。
日出時,風勁角弓鳴,将軍獵渭城[1]。
日落時,漢家君臣歡宴終,高議雲台論戰功[2]。
聽聞人間尚兵武,能上疆場的都是英雄,受萬民敬仰,那些光輝的日子,他一定很懷念吧?
懷罪認真揣摩着他的神色,高興地繼續問道:“還有呢?你叫什麼名字?戰死于何時?戰場在何處?故鄉在哪裡?事不宜遲,我們現在就去吧!”
一連串的疑問扔了過去,男鬼似乎沒太反應過來,半晌,懵懵地擡起白眼來看她。
“我……我不知道啊?”
懷罪難以置信地睜圓了眼睛:“可……你不是想起來了嗎?”
鬼也不可思議地迎上她的目光:“可我隻想起來自己是個士卒啊!”
這……
懷罪瞳孔放大,又覺得他的話沒什麼錯處,忍不住悶頭看了那畫好幾眼。
顯然,她高估了一幅畫蘊含的力量。
“那……”她眼珠骨碌一轉,決定從旁的地方繼續啟發他。
“既然這幅畫是你畫的,那你還記得畫中人是誰,叫什麼名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