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鬼很誠實地搖了搖頭:“這我哪知道。”
“身處哪個朝代呢?”
“不記得。”
“那你當時為什麼會畫這幅畫?”
“不記得了。”
說罷,他還露出了個自認為溫暖平和的笑容。
縱然笑比哭還難看,縱然擠眉弄眼得像是要打人,對于那些隐藏得極其隐蔽的善意,懷罪也能一絲不落地盡數搜刮到。
“沒事沒事……”她一面絞着自己的頭發,一面笨拙地安撫着男鬼,“能夠想起你生前的身份已經很了不得了,特别厲害!隻要每天想起一點,我相信,假以時日,所有的問題都能迎刃而解!”
“嗯!”男鬼充滿士氣地揮舞着拳頭,不吝賜教地問她,“所以,現在我需要怎麼做?”
“嗯……”
懷罪換了隻手撐腮幫子,沉沉地思量了半晌,在第七根頭發慷慨赴死的一刹那,少女烏黑的眸子又一次煥發出光彩——
“這樣,趁天色還早,我帶你去個地方!”
***
虧得日夜遊神和黑白無常天天在懷罪面前抱怨,才使得小冥王人在殿中坐,遙知人間事。哪裡發了水,哪裡蒙了冤都一清二楚,眼下想找個死過人的戰場,簡直易如反掌。
夜行百裡,所至之處正是一處荒廢的交戰之地,數月前城關失守,兵将盡亡,這裡已經被拱手送與他國了。
這裡會有他熟悉的味道麼?看着男鬼愈發凝重的臉色,懷罪主動牽起他的手,帶着他一步一步走到了空曠荒涼的沙場正中央。
風漸漸起了,愈來愈烈,卷積着濃重的夜色壓迫下來,陳舊的血腥氣仿佛受到感召,從四面八方殺了回來,步步逼近這處曾經的故鄉。
與此同時,腳下的地面,和頭頂的蒼穹,開始湧現出無數嘶吼的亡靈,貼着來人的呼吸擦身而過,帶動着陰風恻恻。男鬼的衣袂被吹得獵獵作響,鬼魅勾起他散亂的發絲,劃破他陳舊的襟袖,穿透他同樣虛無的身體,而後尖笑着向更遠處揚長而去。
懷罪仰起臉,靜靜凝望着漫天浩蕩的鬼影,眸光深沉而凝重——那是熟悉的冥界氣息,然而,也是人間戰事終結後,無數深埋地下的消亡。
他們再也回不去了。
不多時,無數祟鬼厲魅盤旋呼嘯,他們是獻祭給這片土地的亡靈,鮮血在此流盡,靈魂便長久束縛于此。尖銳刺耳的笑聲、嘶鳴聲、厲吼聲、怒罵聲一起擠壓下來,男鬼身處漩渦中心,身軀開始劇烈顫抖,慘白的皮膚扭曲着變為可怖的青灰色,痛苦地捶着自己的頭。
疼,好疼,頭快要被生生掰開了!
可他緊咬下唇,依舊強忍着,任由亡靈捅穿自己的身體,打開閉塞的心門,迎接那些足以震碎靈魂的聲音。
某一刻,細碎斑駁的畫面開始進入他空白已久的腦海,他看到了将軍舞劍,看到了琴女撫弦,看到衆将士高談闊論把酒言歡。
可是太模糊了。
他擡起手,想要擦去記憶的灰塵,想要看得再清楚一點,可腦海中銳利的轟鳴令他靈魂震顫,頃刻間回憶再次碎裂,化作無數泡影。
“你怎麼樣?還好嗎?還撐得住嗎?”
身處局外的懷罪有些擔心了,一遍遍呼喚着他,可他囚困在往事裡,耳畔隻有百鬼嘯叫的聲音,再聽不見其他。
他佝偻着身子,顫抖着想要捧起那些細碎的從前,可掌心中閃閃發亮的,不是希望,而是無數破碎的裂片。
而身外,疾風盤旋成湍流,百鬼就勢俯沖而下,猩紅着眼要将他一舉吞噬。在此千鈞一發之際,懷罪未敢有絲毫遲疑,飛身沖入風暴之中,緊咬牙關一把将他拉了出來。
“百鬼退散!”少女仰天一聲厲喝。
話音落,胸前懸着的孽鏡驟然亮起金光,霎時間,風停了,亡魂不見了,一切都安靜了,仿佛什麼都沒發生過,柔和的月光突破雲層,再一次灑向廣袤深遠的大地。
亂象平息後,懷罪第一時間去查看鬼兄弟如何。雖然他已經是個陳年老鬼了,但陡然見這麼個大場面,就算是為害八方的厲鬼,一雙鬼腳也得吓軟。
“你還好嗎?”
他仍舊抱着頭,顯然還在驚懼之中,但青灰的膚色正逐漸消退,看來沒什麼大礙。
懷罪欣慰一笑,不愧是戰場上出生入死過的,果然不一樣!
良久,男鬼似乎緩過來了些,下意識攥住了懷罪的衣袖。
“放心,他們不在了,你是安全的。”她安撫他,想着他現在心情正低落,遂打算聊些開心的事。
“回憶得如何?是不是想起來不少了?”
鬼臉忽然更難看了。
“……”
懷罪自知說錯了話,連忙幹笑着改口:“沒關系,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鬼沒事就行。是我考慮不周,這法子太過猛烈,或許不太合适,你别害怕,白天先好好睡一覺,我再想想别的辦法……”
然而衣袖似乎又被男鬼攥緊了幾分,他不說話,隻讷讷地搖了搖頭。
“怎麼了?”她問。
經方才一事,男鬼肉眼可見地憔悴了不少,他卻毫不在意,擡眼看了看月色。
明月東移,已經約摸二更天了。
“冥王殿下。”他轉過頭,毫無畏懼——
“帶我去更大的戰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