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湯餅店的掌櫃是個老婆婆,她一直獨自操持着鋪面,在鎮子上已經待了二十餘年,各式桌椅闆凳都有些陳舊,卻被收拾得十分整潔,絲毫不顯油膩。
放碗筷的木櫃邊上擺着幾盆野蘭花,葉子細細窄窄的也不知道會不會開花。房梁上挂的幾盞燈籠,上面繪着吉祥如意的紋樣,似乎是婆婆自己紮的。
這讓卞荊想到了平淮城的雜貨鋪子,趙掌櫃也是将它經營了數年,到處都留下了生活的痕迹,比如牆壁上那些墨迹,都是趙瀞辭的亂塗亂畫。
可惜趙叔走了,趙瀞辭與自己也來到了渡落山。那間雜貨鋪,現在恐怕已經關門了吧。
“想吃什麼呀?”一個包着灰布頭巾的婆婆見卞荊進來,以為是來吃湯餅的客人,就熱情地招呼他坐。
“婆婆,我來找柳茵茵。”卞荊不好意思地撓頭,覺得打擾人家做生意了。
“找茵茵啊,他在膳房呢。哦……你就是他說的那個,鋪子裡沒人做飯,想每日到店裡來吃的孩子?”
卞荊聽得耳朵都有點紅了,隻好點點頭。
“我……我會帶靈石過來的。”
“哎呀,沒事兒。”見他有些羞赧,婆婆就笑了,眼睛眯縫起來,笑得露出了有些豁口的牙,面容卻很和藹,“茵茵到這,幫老婆子我幹了不少活,幾碗湯餅值不了什麼靈石,每日過來吃就好了。何況你們又待不了多少時日,都是要上山的,以後都是仙人呢。”
靈居界也并不是人人都能修行,大部分的人都像是這婆婆一般,過着普通人的生活。隻不過與塵世的人不同,他們知道修士的存在,對修士也更加崇敬。
上山?那可不一定,天知道我能不能上山。卞荊心想,那麼一鋪子的書,不得背個二三十年的。
“卞荊!”
就在卞荊絞盡腦汁地跟婆婆寒暄的時候,湯餅店後廚突然跑出一個黑乎乎的身影,那人在他面前停下,咧着嘴笑,一口白牙晃人眼睛。
“你……”卞荊勉強認出了來人的身份,正是在湯餅店做工的柳茵茵。
他此時已經換下了昨日那身華麗的翎羽衣裳,套了件深色的麻衣在外面,與鋪子裡其他的夥計别無二緻。原本白淨的臉上此時全是炭灰,髒兮兮的,不知是燒糊了什麼東西。
不過柳茵茵似乎并不失落,整個人還是神采奕奕的。
“怎麼,已經安頓好了?早上吃過了嗎?”
“嗯,薛先生煮了面,他還把糧油米面都買好了,我之後可以自己做飯,不用天天往外跑,但我還是會時常過來的,你不是說需要有試吃的客人嗎?”
“你要是能照顧我生意,那真的是幫了大忙。”柳茵茵搓搓手,“你是不知道啊,我的考驗居然是要在湯餅店做出一百碗讓食客從心底裡覺得好吃的湯餅。”
“從心底裡覺得好吃,你說這怎麼評判啊。就算能評判,又如何計數呢?”柳茵茵撓了撓臉頰,在臉上留下一條黑黑的印迹。
現在的問題還不是如何評判或者如何計數,而是你怎麼做出一碗不糊的湯餅吧,卞荊看着他滿是黑灰的手,沒有說話,隻是擡頭看了看挂着的燈籠。
“你呢?店家有跟你說考驗是什麼嗎?”
“背書。”兩個字宛若千斤重。
“果然啊……那要背多少?”
“薛先生說要把整間書肆裡的書都背下來,少說也有三四千本吧。”
“……”
兩人沉默地對視了一眼。
“反正這樣了,慢慢來吧,總能完成的。”柳茵茵長出了一口氣,很快重燃鬥志。
但願吧。卞荊并不樂觀,笑容十分勉強。他見柳茵茵似乎準備重新回到膳房去,也就沒有再多聊什麼,告别之後就回了書肆。
……
果然,薛先生又不見了。
卞荊在後院繞了一圈,确認了隻有自己一人在的事實。他靜靜地站了一會兒,聽着街上傳來隐約的人聲,突然覺得周圍安靜得有些離譜。
“算了,先去收拾一下吧。”卞荊自言自語了一句,反正也沒有别的事,不如先把今天的活給幹了。他走進書肆,随意找了一小塊空地,就盤腿坐了下來。
在他的身邊,就有二三十本不同樣式的書胡亂堆疊在一起,也不知多久沒人收拾了,上面已經積了一層灰白的塵土。
拿起最上層的一本棕色封皮的書,發現上面用一種奇怪的形似飛鳥的字體寫着三個大字。卞荊吹一吹灰,又用手掌抹了抹,才發現封皮其實是黑的。
“……”這是有多髒啊。
“叩、石、經。”卞荊眯着眼睛看了看這個三個字,覺得這字體雖然從沒見過,但自己卻勉強能認出來寫的是什麼。
叩石經?從沒聽過,講什麼的?
想着,他馬上翻了開來,隻見裡邊密密麻麻全是字,也用的是封皮上的那種字體。單看一字倒還好,整頁的字一眼掃去,竟像是有成片的飛鳥在字間穿行,無數黑色翅膀撲騰,令人眼花缭亂。
卞荊整張臉都皺到了一起,覺得那些黑色的羽翼幾乎要撲到自己臉上,忍不住閉了閉眼。
這都是什麼啊,這樣的字看着不難受嗎?
可是想到自己要背下所有的書才能上山,他又忍住了合上書的念頭,開始逐字逐句辨認起來。
随意翻開的這一頁,講的是一個故事。
說的是,上古有一隻異獸,因生性兇惡,為天地不容,所以死于雷劫,屍身沉于北海。可它的屍身千百年後仍不腐不壞,被北海附近漁民打撈上來,進獻給了當時北海一地的君主。
看到這,卞荊覺得自己眼前開始模糊,努力眨眨眼,一滴淚就落在了書頁上。他頓時覺得眼睛酸澀無比,也再難集中注意力去看下一頁。
“啊……什麼破書。”閉了一會眼睛,卞荊覺得還是有些難受,索性不再讀了。把那本《叩石經》一合,就放在了一邊,手蓋着眼睛,仰面躺在了地上。
照這麼下去,自己讀十年也未必能把這裡的書全背下來。他有些煩躁地抓了抓頭發。
還是先把書架收拾出來,背書的事之後再說。
于是卞荊起身,從角落裡找出一塊幹燥的破布,就開始給身邊剩下幾十本書抹灰,再按照厚度和大小分類擺放在一邊。等收拾完,所有的書都被摞到了一起。
他環視一圈,發現靠近最裡側的書架還有空出來的位置,就捧着書,踮起腳把它們放了進去。亂堆亂放的書籍被被完全收拾到架子上後,地面都似乎寬敞了一些。
卞荊看着架子上整齊摞着的書,滿意地點點頭。但是仔細看了兩眼,他似乎又覺得哪裡有點怪。
诶,是不是哪裡不對啊。
上下打量了一下,才發現最低一排的架子上,居然還有一本《叩石經》。
拿起來拍拍灰,果然是一模一樣的書。
剛剛自己整理的時候,并沒發現有相同的書,還以為各種樣式的都隻有一本,現在看來,還需要把相同的書歸到一處。
想着,卞荊就擡頭在架子上找自己剛放上去的那本《叩石經》。可粗粗掃了一眼,居然沒找着。
“……?”
怎麼回事?書呢?剛才不是放上去了嗎?
他不信邪,又把書一本一本抽出來仔細查驗,依舊沒有找到最開始的那本《叩石經》。
難道我還放在地上沒拿過來?
卞荊急急跑回原先盤坐的地方,發現那一片确實已經收拾完了,并沒有落下任何一本。
“還是我看錯了?”低聲念叨了一句,又随意掃了一眼手裡的書,卞荊赫然發現手裡拿着的變成了一本陌生的深青色封皮的書,從模樣到大小都已經完全變了。
這真是見了鬼了。
手中這本青色封皮的書,卞荊從未見過,書很舊,有非常明顯的翻閱的痕迹,書名“論人之氣”四個字正張牙舞爪地趴在封皮上,似乎在嘲笑他的混亂。
???
怎麼回事?剛剛明明手裡拿的是《叩石經》啊?
卞荊腦子頓時炸開了,連忙又跑去翻架子上的書,還是沒有發現最開始見的那本《叩石經》,仿佛從未出現過一般。
要命,難道書還會自己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