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卞荊是被餓醒的。
他一個翻身坐起,看看周圍空無一物的卧房,才想起自己已經在衡靈鎮了。
算一算,自從他離開平淮城,已經過了足足五日,也不知道阿娘怎麼樣了,是不是也已經去了别的地方。還有趙瀞辭,本以為還能相處一段時間,沒想到昨日短短一面之後,他就上山去了,也沒能好好說上幾句話。
渡落山這麼大,也不知道以後還有沒有機會遇見。
算了,就像阿娘說的,多想自己無法掌控的事,不過是自尋煩惱。
卞荊左右搖搖腦袋,就掀開被子下床穿鞋。
可他的一雙鞋并沒有像往常一樣靠在床邊,而是鞋尖向着床鋪,被放在了稍遠一些的地方,像是被人随手擺在了那裡。
我怎麼把鞋脫那麼遠?
卞荊心裡有些疑惑,但他很快就回想起昨晚的情形,自己在書肆裡等薛先生,還沒等到就先睡着了,恐怕還是他把自己帶回屋子的。
唉,來書肆第一天,什麼都沒幹。
使勁撓了撓頭發,卞荊跳了下床,胡亂穿好鞋襪,随便梳洗了一下,就走出門往前院的書肆跑。他今天睡得已經有些晚了,希望沒有耽誤什麼事。
八歲的小孩個頭不高,腿腳很快,哒哒哒一下就橫穿了院子,馬上要跑進前院,不想途中卻被喊住了。
“跑什麼呢?早飯不吃啦?”喊住他的聲音有些蒼老,卻中氣十足。
卞荊回頭一看,發現是薛先生。他正從膳房裡探出頭來,招呼自己過去,手裡還拿着雙長長的木筷。
“啊?”
“啊什麼啊,過來呀。”薛牧山揮動筷子示意卞荊趕緊過去。
見狀,卞荊隻好回過頭小跑着進了膳房。
與有些微涼的院子不同,膳房内熱氣蒸騰,要暖和得多。薛牧山站在爐竈前,手裡拿着一雙長木筷正在鍋裡攪動。
卞荊走近,雙手扒住竈沿往鍋裡看去,才知道鍋裡煮的是面條。白花花的面條在沸水中翻騰,乳白色的浮沫汩汩地向外冒。
他看看鍋裡的面條,又歪着頭看着薛牧山。
薛先生雖然看起來已經很老了,胡須和頭發都白了,也生了不少皺紋,但眼神卻不像行将就木的老人。他的眼神裡不見一絲渾濁,隐約還藏着光。
卞荊從小與母親一同生活,幾乎沒有什麼與老人相處的經曆,更沒有見過自己的祖輩。算了,他甚至連自己父親都沒見過,何談祖輩。
所以如果我有祖父的話,是不是差不多就是薛先生這樣呢,卞荊想着。
不過得虧他沒說出口,不然薛牧山睡覺都能樂醒過來。自己和元钺一輩子都在想方設法當對方的爹,卻不想事到如今還是自己占了上風!
“愣着幹什麼,拿碗啊!”薛牧山見卞荊一動不動盯着自己看,突然又覺得這小子性子跟元钺一點不像,怎麼有些傻乎乎的。
“哦,哦。”卞荊連忙墊腳從旁邊的櫥櫃裡取了兩個臉大的碗,一起捧到了鍋前。
薛牧山把兩個大碗并排放在鍋沿邊上,一筷子就把面條從鍋裡撈了出來。
雪白的面條入碗,澆上一勺湯汁,頓時香氣四溢。蒸騰的熱氣撲在卞荊的臉上,讓他想起了臨行前吃的那一碗面,頓時眼眶有些發紅。
薛牧山卻以為他開心的快哭了。喜歡吃面這一點倒是跟元钺一模一樣啊,薛牧山心中暗笑。
“行了,你捧着自己的那碗,一起去前邊。”
薛牧山單手拿着自己的那一碗,就招呼卞荊往書肆去。與他潇灑的步伐不同,小孩要雙手捧住大碗才不至于讓湯汁亂灑。
臨走出膳房時,卞荊回頭看了一眼。
隻見屋子裡放着許多陶罐器皿,它們昨天還是空蕩蕩的,今日就已經裝了不少的東西。幾個缸子裡滿滿的米面,臘腸與熏肉裝在竹籃裡被挂在了房梁上,看樣子都是剛買回來的。
這都是薛先生買的嗎?既然要買糧食,那為什麼昨天又讓我自己去買?卞荊有點想不明白,但還是捧着碗快步跟上了薛牧山。
很快,一老一少就各自捧着個大碗,坐在淩亂的書櫃後面吸溜面條,吃得滋滋作響,吃相豪邁,簡直氣吞山河。
也就是卞荊年紀小沒什麼見識,否則此刻就該知道薛牧山根本不是什麼正經書肆掌櫃。
不管是在塵世還是靈居界,書籍都是極為金貴的東西,講究些的人家,都不會随意在書櫃旁邊吃這些易潑灑的食物。
“薛先生,一會我要做什麼嗎?”
卞荊把一根面條呼哧一下吸進嘴裡,就鼓着腮幫子問身邊的薛牧山。不過他問完就有點後悔,這老先生不會有什麼食不言的規矩吧。
薛牧山沒回答,單手在旁邊的小櫃子裡翻了一下,找出一罐子腌糖蒜,打開上面的封蓋,一股濃烈的氣息就直沖天靈蓋。
“蒜要嗎?”薛牧山把罐子遞到小孩面前。
卞荊捏着鼻子瘋狂搖頭。
“你的活其實就是把這收拾幹淨,工錢麼十日一顆靈石。”見小孩搖頭,薛牧山隻好自己剝了一個丢進嘴裡,用筷子對書櫃指指點點,“至于入山的考驗,就是背這些書。
你什麼時候能全背下來,什麼時候就能上山去了。”
卞荊吸溜面條的聲音馬上停住了,他扭頭看着身邊的老頭:“全背下來?”
雖然早有預感,但真到了這一刻,他還是有一種被雷劈了的感覺。
“是啊。”腌糖蒜很脆,被薛牧山咬得嘎吱嘎吱的。
“……我能回去嗎?”這裡太可怕了,不如回去找我阿娘。
“不能。”
碗裡的面條突然不香了。
卞荊捧着碗沮喪地歎了口氣。
不過就算現在能回去,阿娘也不一定還在平淮城,自己很可能找不到她。況且,他們已經約好了,再過一段時間,她就會到渡落山來尋自己,要是現在離開,兩個人很可能會錯過。
不行,現在不能走。
卞荊心想,突然又記起自己還沒有用的那袋靈石。他就把自己想每日去柳茵茵那吃飯的計劃跟薛牧山說了。
“也不是不行。我看你初來乍到,這才煮碗面給你,平日裡要吃飯還是得你自己解決。靈石你還是先放着吧,萬一用得上。”
“那薛先生你呢?你不吃飯嗎?”
“我?你看我那膳房之前開過火嗎?算了,你照顧好自己就行。”薛牧山擺擺手。
卞荊聽出薛牧山話裡的意思,又想到來渡落山的路上,張衾音跟俞糧兩個人也是沒怎麼吃飯,一句話脫口而出:
“薛先生,你難道是修士嗎?”
“是啊。我是從雲栖峰上下來的,在這養老。”薛牧山也不隐瞞,打了個飽嗝,屋子裡全是糖蒜的味道。
“……修士也會老嗎?”
“要是能一直突破境界,就不會老。要是境界凝滞,壽數到了,自然也是要老死的。修士也是人,又不是神仙。”薛牧山吃飽了,就有點犯困,說話也變得懶散。
卞荊聞言,看着他雪白的胡須,不知道該怎麼接話,隻好低頭裝作吸面條。
薛牧山瞥了小孩一眼,突然伸手在他後腦上拍了一掌,差點沒把卞荊的臉按進碗裡,笑罵道:“我當然也會老死,可又不是現在死。我都活了幾百年了,你這小孩還不一定能活到我這個歲數呢。”
“行了,吃完了碗給我。想幹嘛幹嘛去,這裡什麼時候收拾,什麼時候背書,都看你自己安排,别光顧着亂跑就行。”薛牧山眼看着卞荊都快把碗舔幹淨了,就伸手拿過,自顧自向後院走去。
薛牧山走遠,卞荊看着書肆内滿地的舊書,又擡頭看了看有三四個他那麼高的書架,長長地歎了口氣,就坐着發了會兒呆,整個人慢慢變得萎靡。
讀書這種事,果然是越想越絕望。
算了,先去柳茵茵那裡,說不定他還在等我呢。
……
卞荊到佟家湯餅店的時候,已經過了飯點,店鋪裡面的人不多,幾張桌子邊零星坐着幾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