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師姐就行。你叫我一聲師姐,上山之後想欺負誰都行。”海棠萬裡順勢接話,趁小孩沒反應過來又伸手捏了一把他的臉頰。你别說,看着不可愛,臉還挺軟的。
“有你這麼教的嗎,讓他上山去欺負人?”
還師姐,哼。薛牧山心想,按照山主的安排,卞荊不出意外,該是渡落峰的弟子,即便此刻待在書肆,遲早也是要上山的。
到那時,他師承白埜,就算放眼整個靈居界,輩分恐怕也高到吓人,屆時怕不是張衾音都要給他行禮,哪還輪的到你這個“師姐”。
“對了。”薛牧山突然想到了什麼,往旁邊走了兩步,示意卞荊向門外看,“院子裡那位也是今天的客人,晚上會留下來一起吃飯。這裡我來弄,你去給她倒杯茶吧。”
卞荊“噢”了一聲,就從小凳上站起來,洗了洗手向外走去。
“還挺乖的。”海棠萬裡輕笑。
“我倒甯願他别這麼乖巧。從小長在塵世,雖說遠離了靈居界這些亂七八糟的紛争,可終究是吃了些苦頭。你看他那一對父母,哪裡像他一般會料理這些俗務。”
薛牧山說着,坐回了闆凳,接替卞荊的活繼續幹,開始用剪子剖開雞身,取出内髒。
“之前聽您的意思,他跟元師伯長得很像?”海棠萬裡看着小孩走向院子的背影,心頭突然一跳,總覺得似乎哪裡有什麼不對,但她又說不出來。
“豈止是像。”薛牧山卷起袖子,換了一盆水,繼續處理木桶裡的母雞,“除了眼神和性格不太一樣,幾乎是一個模子裡出來的。”
說句離譜點的,簡直就像是元钺一個人生下的孩子,看不出半點東宮家的影子,真是怪哉。
“我覺得他好像哪裡不太對勁。”
“哪裡?”薛牧山神色一頓,“我細細查過,沒發現什麼。隻是有時候比較悶,比一般孩子話要少。”
少到你說了一大番話,他可能也就愣愣地“啊”一聲,表示自己聽見了。人是不傻的,甚至有點小聰明,就是不知怎麼養成了這樣的性子。
“不對。肯定哪裡有問題。”海棠萬裡微微搖搖頭,閉了閉眼睛,又睜開跟薛牧山對視,“山主有見過他嗎?”
“……應該沒有。”見她神色異常,薛牧山眉頭也微微皺起。
海棠萬裡這個人,在修行一途上的天賦并不突出,尤其是與雲栖峰衆人相比,實在不起眼。但她有一處十分特殊,那就是她的直覺極準,或者說感覺非常敏銳。很多蔔筮術法都無法預測的事,她卻能微妙地察覺到。
比如張衾音神魂碎裂前,她産生過強烈的預感。那時她每日坐立不安,右手控制不住地持續顫抖,連劍都提不起來,一連持續了半個多月。等她心靜下來,山外卻傳來了張衾音出事的消息,說他直接從萬丈高空墜落,生死不知。
現在想來,與其說是玄妙的預言,不如說是敏銳的感知。她還沒想明白是哪裡不對,也理不清前因後果,身體卻已經先一步做出了判斷,對即将到來的事情有了反應。
“不是太大的事。”海棠萬裡盯着自己的右手掌看了一會兒,“但可能有點麻煩。”
……
跟着薛牧山走進後院,元戟就在院子的老樹旁坐下了。
樹下有一張躺椅、一張半破的石桌,幾個蒲團和樹根做的矮凳,橫七豎八散落着的除了一些油紙包着的糕點,就是幾本看了一半,反蓋着的書。
有一種簡單到令人羨慕的安甯。
這倒是神仙日子。這樣靜靜地住在渡落山下,既沒有塵世的饑馑之憂,也不用為了一絲提升修為的機緣争到頭破血流,難怪薛牧山一住就是十幾年。
他總是格外放得下。
正想着,元戟就看見一個小孩端着個木茶盤走了過來。茶盤上面放着黑褐色的陶壺和茶杯,以及幾樣街面上就能買到的點心,古樸中帶着韻味,與她往常見過的精緻茶點截然不同。
卞荊小心地端着茶盤,還要分心留意腳下的路,因此隻顧得上悶頭走路,忘了擡頭招呼一聲客人,也就沒有看見對方若有所思的神情。
這小子,機靈的時候轉頭就跑,這會兒又有點傻愣愣的,元戟心想。她靜靜地看着小孩慢慢走近,在石桌上放好茶盤。
不過,他長得真的跟元钺很像。有些黝黑的皮膚,根根分明的眉毛,微微上挑的眼尾,連垂眼注視的神色,都跟元戟記憶裡的人一模一樣。也難怪有的人見了他心中驚駭。
但長得再相似,也終究不是同一人。
卞荊這時已經倒好了一杯熱茶,正準備請客人品嘗,一擡頭卻發現眼前的客人竟然就是昨天遇見的那個黑衣女人。
“你,你不是昨天那個……”卞荊有些無措,他看了看眼前眉心一點黑痣,似笑非笑的元戟,又看了看院子四周,沒見到其他人,這才确定她就是薛先生說的客人。
但是好奇怪啊,如果是客人,為什麼昨天她在門口那麼久都沒有進來呢?
“是啊,又見面了。”元戟看着面前動作變得有些僵硬的小孩,心裡覺得有些好笑,放松了一些,“昨日問你名字,你怎麼就跑了?”
“我……”我覺得你不太像好人,卞荊心想。
但是傻子也知道不能說實話,他隻好故作鎮定,一邊找補:“我叫卞荊。我……以為您是來找薛先生的,就想跑去傳話。這是蜀黍須制成的茶,您嘗嘗。”
說着,雙手遞過來一杯清透微黃的茶水,蜀黍的長須飄蕩其中。
小騙子。當時薛牧山根本不在附近,你這是張口就來啊。
元戟心裡明白,卻不揭穿,她接過茶杯喝了一口,随意問道:“以荊為名十分少見,這是誰給你取的?”
“應該是我阿娘。我從小跟她一起生活,也沒有别的親人。”卞荊并不覺得這是什麼需要隐瞞的事,也就照實說。
“那你别的親人呢?”
“不知道。”卞荊随意地晃晃腦袋。
“不知道?你難道沒有問過你阿娘?”
是沒有問過,還是無從得知呢?
“沒問過,這有什麼好問的,該在身邊的人總會在身邊,而分别的人也總有理由。問了又能怎麼樣,也許隻會讓阿娘難過。”
卞荊在這個問題上的想法總是與其他人不同,他并不關心那些可能存在卻從未見過的親人,他在意的隻有守着自己的阿娘。況且,說不定自己很小的時候就已經問過這些了,沒有得到答案也許就是因為阿娘也不想說。
不想提的事情,往往都不那麼美好。就像趙瀞辭每次提起他那過世的母親,趙叔都會偷偷掉眼淚。
“就像我爹。”卞荊想了想,又補充道,“如果他沒有不要我們,那他多半不在了吧。不管是哪一種,我都無所謂。”
以前,他還在心裡猜測,父親可能是因為生病,或者服徭役之類的事不在了,但自從得知這世上還有修士這類人,他又覺得也許還有别的緣由。
但卞荊并不喜歡刨根問底。一件事如果足夠重要,那麼阿娘一定會和自己說。如果她不說,那麼這件事要麼沒那麼重要,要麼就是有被隐瞞的理由。
他總是無條件地信任自己的阿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