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肆門前的兩位客人,正是海棠萬裡和元戟。
海棠萬裡今日鬓間簪花,穿了一身丁香色的交領襦裙,沒有大片的金線牡丹紋樣堆疊在裙擺,比往日多了一分淡雅。
元戟也換了一身衣裳,卻仍舊是一身黑,拄着她那根白色骨杖。臉上的傷經過一夜,已經完全愈合,幾乎看不出痕迹,隻是明顯神色疲憊,眉眼間也隐隐透着憂慮。
她們一個明媚,一個冷峻,樣貌皆是不俗,要不是書肆周圍有隐匿的陣法,恐怕要引得不少人駐足側目。
“那孩子入山後便同我那薛師伯住在這,你之前遇到的吉光陣,就是他布下的。”海棠萬裡站在書肆門口向裡面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元戟,估摸差不多該來人了。
“薛牧山?”果然,元戟心想。
那日的吉光陣确實不是一般人所能破開,如此也算合情理。畢竟整個靈居界,能在陣法一道與薛牧山一較高下的,不過寥寥。
正想着,就見裡間走出一個長須白發的老者。他樣貌蒼老,動作卻不遲緩,幾大步就走到了兩人面前,背手而立,上下打量一番來者,卻沒有立即請人入内的意思。
“師伯,您這是……”見薛牧山身上幾串深紅的血漬,還隐隐透着一股雞屎味兒,海棠萬裡嫌棄地捂住口鼻,皺眉問道。
“過年殺雞呢。”薛牧山随口應付,轉頭看向元戟,沒吭聲。
“這是眠月宗……”海棠萬裡見氣氛有些凝滞,就開口介紹元戟,卻被直接打斷了。
“不用說了,以前見過。”薛牧山歎了口氣。元钺的妹妹他怎麼會不認識,隻是多少年沒見了,彼此都不再是從前的樣子。至于她的來意,自己多半也能猜到。
“張衾音好歹還提得起劍,你怎麼就老得都要散了?”元戟見到薛牧山的樣子,心頭也有些感慨。當年那個意氣風發,憑借一人之力便截斷無涯海嘯的人,似乎已經一去不返。
她曾隐約聽聞薛牧山境界凝滞、壽元将盡的事,隻是沒想到已經到了這種程度。
“有什麼分别,人總是要死的。”薛牧山又歎口氣,“你上了山又下來,想必已經見過山主。這時候登門,肯定也不是來叙舊的。說吧,想幹什麼。”
元戟點點頭,緩緩開口:“我是來見那個孩子的。一是确認元家血脈,二是……”
“沒有二。我不知道山主應了你什麼,但除此之外的不行。”薛牧山擺擺手,沒讓她繼續說下去,“這孩子一出生就跟母親相依為命,過了年也才九歲。不論你是想查什麼,還是有什麼目的,但凡你還顧念元钺,别跟孩子說多餘的事。”
多餘的事?他指的是什麼,孩子的身世嗎?
元戟起初還沒聽明白,轉念一想便嗤笑一聲,說道:“你要瞞着他?你能瞞多久?他一直躲藏着也就罷了,既然回了靈居界,該知道的遲早都會知道。況且,你怎麼知道他甯願被瞞着?”
不瞞着,難道讓他小小年紀就去追查當年的事嗎?他若是知道自己出身世家,父親又死得離奇,如何能夠安心呆在山中修行呢?
有時候,薛牧山很難理解這些世家大族出身的修士的想法,他們在親緣上總顯得十分薄涼,對晚輩也沒有太多的關心和愛護。
“那你呢?查了這麼久,查出什麼了?你是眠月少主,元家嫡女,身份不可謂不高,你查清了嗎?張衾音,現在外邊還有人尊稱他一聲煉雪劍主,境界比他高的掰着指頭都能數清,這些年他又查出了什麼?他隻知元家牽涉其中,對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卻一無所知。
現在,多牽扯進來一個小孩,就有用了?你别跟我說什麼認祖歸宗的屁話。這話别人信,我不信。你若是為難,回去就說是我攔的你。想把孩子牽扯進去,我死之後你再來。”
薛牧山眉頭緊皺,越說越激動,怒氣也竄上心頭,隻是顧忌着後院還有卞荊在,這才壓低了聲音。
他一揮袖子就想往回走,卻被一邊的海棠萬裡拉住。
“别啊,師伯。”海棠萬裡暗自用力死死抱住薛牧山的胳膊不讓他走,一邊用眼神示意元戟,面上卻嬌聲道,“元少宗主也沒說就一定要如何了,她遠道而來也算是客,哪有大過年讓客人吃閉門羹的啊。您說是不是?”
“放手放手,别拉拉扯扯的,像什麼樣子。”薛牧山使勁抽回手,讓海棠萬裡離他遠點。
她一靠近,馥郁的香氣便撲面而來,熏得人頭昏腦脹。别的女修士都是怎麼出塵怎麼打扮,一個個的都如同仙子。隻有她,什麼香什麼豔就往身上穿什麼。
海棠萬裡裝作委屈地退開兩步。
被這一攪和,薛牧山也不好再直接離開。他擡眼看看沉默不語的元戟,覺得自己先前的話也有些重。
“的确,一旦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就會卷進很多事情,而這些對他沒有任何好處。”元戟自嘲地笑了一聲,眼神卻帶着寒芒,“但你們不明白,生在世家,有些東西是無法舍棄的,就像血脈與天賦,從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要背負至死亡。
你想瞞他一時,這沒問題。橫豎他是受聖物指引上山,誰也帶不走他,今日我不會多說什麼。但你若是想護他一世,恐怕很難。”
元戟見薛牧山一副老母雞護着小雞崽子的樣子,心裡覺得可氣又可笑。那頭的白埜都已經把棋下到了十年後,這頭的薛牧山看樣子卻想把孩子留在身邊一輩子。
不過他說的也對,連自己都沒有頭緒的事情,多牽扯一個孩子不過是把水攪得更渾。
靈居界的世家大族就像是一輛疾馳的馬車,而自己這個明面上的少主就坐在馬車的最高位上。沒有人知道,決定馬車前進方向的從來不是坐在車裡的自己,而是那個看似不起眼,卻手持馬鞭的車夫。
馬車不會因為上面多了一個人而改變方向,卞荊在渡落山,卻有可能成長為執掌馬鞭的那個人,就像當年的元钺一樣。
自己留在眠月宗的這些年,所尋求的不過也就是這樣一根馬鞭。隻可惜,眠月宗與渡落山不同,自己很難有那樣的機會。
元戟内心所想,外人不得而知。海棠萬裡在一邊卻聽得頭都大了。這兩位大爺,明明都沒什麼敵意,話卻說得一個比一個不中聽。若言語如刀劍,恐怕此刻面前已滿目瘡痍。
見薛牧山又要開口,海棠萬裡搶先一步說道:“師伯,還有什麼事不如讓我們進去再談?都站在大門口一刻鐘了,人家看着也不好看啊。”
薛牧山聞言,想想也是,就清了清嗓子,領着兩人入内。
“先進來吧。”
……
後院,膳房。
卞荊正坐在小闆凳上,低頭專心地一點點清理雞身上殘留的細小絨毛。他的動作很熟練,也十分細緻,一看就是在家中做慣了的。
“喲,你還會幹這個?”
身後突然有個陌生的聲音說話,把卞荊吓了一跳,還沒等他反應過來,幾根帶着涼意的手指就捏住了自己的臉。
“唔唔?”卞荊覺得自己兩邊臉頰的肉都擠在了一起。
擡眼去看,他發現自己身邊站了一個淡紫色衣裙的女人,她的臉很白,圓圓的,一雙眼睛帶着笑意像是會說話。
這是誰?薛先生說的客人嗎?卞荊有點懵。自己應該是沒見過她的,但是這種突然出現的感覺,莫名有些熟悉。
薛牧山腳步稍慢,這時才跨進膳房,他見海棠萬裡捏着卞荊的臉,就黑着臉一把拍掉她的手。
“像什麼樣子!”女孩怎麼也學得跟張衾音那家夥一樣,喜歡動手動腳的。
被低喝了一聲,海棠萬裡聳聳肩,并不放在心上。
“薛先生,她是……”
見卞荊看自己,薛牧山摸摸腦門:“這是我師侄,複姓海棠,你叫她……”
啧,叫什麼好?這小孩還沒入門,不好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