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玉門,眼前便是一片明亮。
空曠的正殿内,八根巨型雕花玉柱分立在各個角落,中間是三層镂空的白玉藻井。藻井的每一層都雕刻着繁茂盛開的渡落花,金珠作蕊,栩栩如生。大束月光透過這層層的渡落花傾瀉到地面上,殿内頓時如同覆了一層霜雪,飄渺清幽不似人間。
一個青衣雪發的人正垂着手,靜立在這片清晖中。
他很高,發絲垂落,稍顯身形單薄,可他腰背筆直,氣質沉靜,又顯得有些不同尋常。
不,沉靜總有變得喧嚣的一天,可他的樣子,像是能永遠這麼靜默的存在下去,就像外面那棵長立于天地之間的渡落仙樹。
看見如此的身形與姿态,元戟不用思索,幾乎是瞬間就意識到了,眼前的這人便是仙樹所化,世間僅存的靈種之一,渡落山主白埜。
“山主。”
海棠萬裡對着青衣人遙遙行禮,正想開口介紹元戟,卻見身後的人徑直往前一步,手執骨杖朗聲道。
“眠月宗元戟前來拜見。”
她的聲音很亮,比海棠萬裡的聲音多了幾分清澈,在空曠的宮殿内回響,最後慢慢變成了悠悠的風聲。
白埜聞言,在月光裡緩緩轉過身,雪色的長發如同緞帶順着衣衫滑動,露出一張瘦削而蒼白的臉。長長的眼睫掩住那雙碧得透徹的眼瞳,讓他虛幻得猶如一縷冷霧凝成的幽魂。
“元……戟?”
“是。”元戟颔首。
白埜若有所思地點頭,又擡頭看看月色,一擺衣袖手指微動,示意二人走近。
随着他的動作,大殿正中出現了三張相對擺放的榆木矮幾,矮幾上各放了一盞茶水,側面有隻半舊的蒲團。
“坐。”白埜踱了幾步,在蒲團前站定,示意二人坐下。
元戟聞言也不客氣,向前一步,将骨杖往蒲團邊上一放,就與白埜相對坐下。她姿儀端正,帶着世家出身的風度,可氣息卻并不平穩,顯然内心沒有如表面那般波瀾不驚。
另一邊,見客人坐下,海棠萬裡站在原地,沒有要留下長談的意思。
她長歎一口氣,一攏衣袖,為難地說:“山主,人我給您帶到了,剩下的事,橫豎與我無關。與其在這聽您兩位談論,不如回去看看我那傻師父。他呀,硬吃了一記心食,這會說不定正哭着呢。”
“他會哭嗎?”白埜有些驚訝。
印象中,張衾音在他面前鬧過許多回,是個極任性的人,年少時甚至揚言要放火燒了渡落山,可卻從來沒在人前哭過。哪怕神魂碎裂那樣的傷,好像也沒讓他流過淚。
海棠萬裡看着白埜不明所以的神情,哭笑不得,但誰會指望一位獨居千萬年的天生靈種能全然通人性呢?因此她也沒有多作解釋,隻是無奈地說了一句。
“有些眼淚,是往心裡落的呀。”
“好吧。”
往心裡落?碧色的眼瞳在海棠萬裡的身上停留了一瞬,白埜收回目光,點了點頭。
見山主同意,海棠萬裡當即轉身,扭着腰肢離開了這裡,看樣子一刻也不想多待,對他們即将談論的事也毫不關心。
一時之間,殿内隻餘二人靜默而坐。一人黑衣黑發滿身血污,一人白發勝雪不染纖塵,在月光下顯得泾渭分明。
白埜擡手,示意對方先說。
“晚輩此行的目的,想必您也清楚。”元戟略過寒暄,直接開口,“渡落山接引的弟子之中,有一孩童樣貌與我兄長幼時一般無二。雖無明證,但晚輩有九分确信是兄長流落在外的血脈。敢問,能否驗證一番?”
世家血脈都有各自的辨别之法,隻要同意讓自己驗一驗那小孩,有血脈為證,即使是白埜也不能阻攔自己将人帶走。
若是不同意驗證,那便是渡落山挾持元钺之子另有圖謀,屆時包括元家在内的各方世家宗門,就都有了借機發難的理由。
讓元戟來選,她是不願意直接與渡落山交惡的,畢竟她與其實在談不上有什麼仇怨,雖說元钺一事還存有疑點,但她直覺與渡落山無關。
“是元钺之子。”
當元戟仍在思索若是遭到拒絕該如何交涉的時候,沒有冗長的來回試探,白發靈種直接一句話點明了她心中所疑。
“……”
元戟沒想到對方如此直接,自己原本想好的一番說辭頓時沒了用處,一時不知怎麼接話。
“但你不能帶走。”白埜微微一笑,一雙碧眸似乎能映照元戟心中所想,緊接着說道,“他的名字在問樵書上。”
名字在問樵書上,那便是正經的渡落山弟子。别說是已死的元家嫡子血脈,哪怕是當年的元钺,也要遵從聖物指引入山。
“問樵書?!他不是張衾音私自帶到渡落山的嗎?”元戟睜大了眼睛,失聲問道。
這顯然跟她預想的完全不同。自從她得知了卞荊的消息,就一直笃定是張衾音将其徑直帶了回來。
因為同所有人一樣,渡落山這些年從未放棄追尋元钺一事的原委。而卞荊這個數年不見蹤迹的孩子突然現世,幾乎就意味着當年的事有了清查的可能。
他身上必然帶着關鍵的線索,至少能通過他找到另一個關鍵的人,東宮高晴。這樣一來,渡落山完全有理由想要留下這個孩子。
可現在,渡落山主白埜,居然說他的名字在問樵書上。繼元家嫡子元钺之後,他的親生兒子也在接引之列!
不,這太荒謬了,元戟心想。
世人皆知,渡落山極少收世家血脈,幾乎是數百年才會有一兩個六姓子弟被接引入山。因此,不論是兩百多年前的元钺,還是不久前的周樟甯,都在靈居界引起了軒然大波。
元家傳承千百年,從來沒有嫡系子弟會上渡落山,元钺是第一個。現在,又是他的兒子?這根本不可能。她更願意相信是白埜或者張衾音為了護住元钺血脈,而私自将他安置在了這裡。
畢竟,除了渡落山,沒有什麼能阻擋元家将孩子帶走,而這也不是張衾音第一次做這種事。從前,接引途中的古門弟子都能被他直接帶回渡落山,如今一個孩童,他有什麼不敢的?
煉雪劍主張衾音,是一向膽大妄為慣了的。
這也是為什麼,連同元戟在内,所有人都沒想過,這孩子是被正經接引上山的。
“果真?”元戟恍惚地又問了一句。
白埜垂眼笑笑。
如果真的如同白埜所說,那麼事情就完全不同了。一個被張衾音私自帶回宗門的孩子,元家有千百種辦法将他接走。畢竟,渡落山最多隻是孩子父親的師門,而元家卻是孩子的宗族。渡落山于情于理都不能強留。
可若是問樵書點的名,那這孩子便必須要入山。悖逆聖物指引,後果難料,不是誰都像張衾音一樣瘋。
這個結果可以說是打亂了元家全部的布置。
“請讓晚輩見他一次。”元戟定了定心神,思索片刻後選擇退讓一步,“就算要留在渡落山,他總有一日也是要回家的。”
這件事,無論是真是假,她信或者不信,都隻能退讓一步。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親自确認之後,想辦法讓那孩子下山時回元家一趟。
從未見過父親的孩子,說不定對父族會抱有好奇與眷戀。
“好,”白埜點頭,“等你下山,我讓萬裡帶你過去。”
見他答應,元戟心裡松了口氣,可心中還有諸多疑問,便繼續開口:“晚輩一時情急,有些失禮。隻是另有一事,還望您能解答。不知這孩子,是從何處尋到?
“當年,兄長……自戕時,嫂嫂才剛生下孩子不久,後來石壁城便起了一場大火。晚輩不清楚其中内情,但自那以後,東宮家與元家多年來一直在尋找母子二人,可見他們并沒有像傳言中那般死于自焚。隻是兩大世家遍尋數年都不可得,他們能躲去哪裡?”
“塵世。”白埜并不隐瞞,這件事隻要有心,總能查到,“如果在靈居界,你們怎麼會找不到呢?”
憑借兩大世家之力,就算要把靈居界一寸寸翻過去,也不是做不到,隻能說身為修士的傲慢讓他們一直忽視了塵世。
“可在塵世,他們一旦使用靈力便會被察覺,遠不如在靈居界躲藏便利……”元戟說着說着,就想通了,“所以他們數年以來,就如同凡人一般活着?”
想要在山林裡隐匿,最好的辦法就是變成一棵樹。
難怪找不到。可是這也說不通,隻要稍加探查,以東宮高晴和元钺血脈的靈脈與神魂,就算不動用任何術法,在廣袤的塵世之中,也将如同黑夜裡的一堆篝火般顯眼,沒道理可以隐藏這麼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