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事。”我看着地面搖頭。
可他卻似乎注意到了什麼,打量了一下我糊成一片的鞋,突然伸手把我抱了起來。
“嘿,走個路能髒成這樣。”他一手拽掉我的鞋丢上身後的馬車,一手很輕松地就把我撈在懷裡搓腦袋,“今年幾歲了?”
“七歲。我自己能走。”我不太習慣有人抱着我走路,感覺很不自在。
“就這麼點分量,你有七歲?”他似乎有些意外,單手掂了掂我,狐疑道,“那你這看着也太小了,我以為你最多也就五六歲呢。”
“放我下去,我自己能走。”我動動腿想下地,卻發現他抱得很牢,掙脫不開。
“算了吧,你走了一身泥又得洗。麻煩死了。”他把我挪了個位置,讓我環着他的脖頸半趴在他的肩頭,剛好能向後看見拖着棺材的馬車。
棺材很沉,下過雨的泥路又很軟,車輪便深深地陷進了泥裡,拖出兩道長長的車轍印。從馬車的簾子裡看進去,能看見黑漆漆的巨大棺材。
我趴在張衾音的肩頭不動了,看着後面的馬車平穩地行進,木輪軋過一個渾濁的小水坑,又軋過一個大水坑,濺起了小片泥水。
“人死了會去哪裡?”我問。
“人死了不就是死了,還能去哪裡。”張衾音好像是偏頭看了我一眼,有些發絲被風吹到了我的臉上。
“人死了……不是有輪回嗎?比如變成另一個人?”我有些遲疑。
“就算有輪回,那他還是原來的那個人嗎?”他對我的說法嗤之以鼻,絲毫沒有同情之意,“現世尚且把握不住,有來世又能怎麼樣呢。”
後來,我選了一塊平坦的林地安葬了我爹。整個過程很快,沒有什麼儀式,雇來的人手腳也麻利。我當時還小,不懂什麼喪葬規矩,張衾音則是不在乎,而收了錢财來幫忙的人更不會說什麼。至于我爹,有這麼一副用料貴重的棺材,我想他是滿意的。
臨走前,張衾音讓我跪下磕頭,我就結結實實在地上撞了幾下。
那天的陽光很好,不見一絲冬日裡的寒冷。
“當我的徒弟,以後就不能四丫四丫地叫了。我給你重新取個名吧。”張衾音停頓了一下,似乎是在等我的反應,見我沒什麼抵觸的意思,就繼續說,“按理說要取個好聽些的,可叫那些花花草草的也沒什麼意思,不如就叫俞糧。畢竟這世上,沒有什麼比吃飽更重要的吧?”
是,對這時的我來說,沒有什麼比吃飽更重要的了。我擡頭去看他,見他一身紅衣站在日光下,比眼前難得的晴天還要明媚幾分。
那就叫俞糧吧。我點點頭,算是答應了。
“師父,我們之後要去哪裡呢?”我問。
“就哪裡都去看看呗。”
【4】
後來的六年裡,我跟着張衾音走過很多地方。我們去過繁華喧嚣的都城,也住過人迹罕至的荒村。他說寺廟要在煙雨迷蒙的時候逛,遊湖一定要挑大雪天。他教我怎麼煨紅薯,也教我如何使劍。
那六年中見過的景緻,幾乎抵得過我後來的六十年。
我從未見過像張衾音這樣的人,他懂得那麼多,卻似乎又什麼都不懂。他光光是劍的起勢就教了我十七種,卻不知道一貫錢有一千文。
我就這麼一路跟着他,吃喝玩樂,也學他的劍法,直到我十三歲那年。而那時的我,雖然稱不上武藝高絕,對付幾個攔路的毛賊卻輕輕松松。
有一天,我剛把一夥扮作商隊的盜匪全部打暈在地,正準備挨個丢進草叢,張衾音突然問了我一句話,那是他第一次提起渡落山。
“阿糧,其實你的天賦非常難得,我在你這麼大的時候,劍用得未必有你好。”他先是沒頭沒尾地說了一句,“但是學劍卻未必是最适合你的。”
“師父?”我疑惑地回過頭,就看見他懶洋洋地側躺在草垛上,绯紅的衣袍上沾滿了草屑,正捏着一塊糖糕蘸蜂蜜吃。
那糖糕極甜,本就是豆沙餡的,我買的時候又特意讓點心鋪的夥計多加了糖霜,沒想到他居然還要蘸蜂蜜。
“我之前跟你說了,我是個修士。我的師門呢,是個叫渡落山的地方,算是靈居界的修行聖地之一,裡面不僅有我這種使劍的,也有一些煉器煉丹禦獸的。”他一邊嚼着糖糕,一邊含糊地說,“你想不想學點别的,我可以把你帶回去。”
“你不能教我嗎?”我問。我覺得現在就很好,為什麼要去什麼渡落山。
“不能,我隻會使劍。”
“那我就隻學這個。”我用力地把最後一個盜匪踹進草堆,就提着劍大步走到了張衾音面前,在他面前一坐。
他見我這個樣子就頭疼,皺着眉伸了個腰,也坐了起來。
“你幹嘛一副我要把你丢了的樣子。”他一臉的無可奈何,“說這個呢,主要是因為你繼續跟着我有些浪費。你跟我不一樣,我能看得出來你的天賦不止在劍,作為修士,多一門本事有時候就是多一條命。你在渡落山的話,能學到更多,你看你現在大字都不識幾個。
再說了,你今年也十三歲了,往後跟着我,不方便的地方會更多,回山的話,不管是師父還是師姐她們,都能照顧你。不過這個也怪我,我之前沒想到你是個女孩,更沒想到養個小孩要注意的事有這麼多。”
“我不想學其他的東西,我跟着你學劍就好了,你怎麼教我,我就怎麼學。别的我不要,我也不用别人照顧。”我胸口有些悶,憋着眼淚看他,“難道我是個男孩,你就會一直帶着我嗎?”
其實我知道他說的不方便是什麼。
前些日子,我一直肚子疼,疼得全身發抖,整張臉都是冷汗。看張衾音的反應,想必我的臉色一定好不到哪裡去。他剛開始以為我中毒了,給我吃了幾粒不知什麼功效的丹丸,卻不見好轉。
“馮予惜還說這能解百毒呢,果然小丫頭就是不靠譜。”我隐約聽見他在低聲說着。
實在沒有辦法,最後還是我提議可以去找個醫館看看,他才恍然,原來還有這種辦法。
到了醫館,老大夫診斷說,我這是因為要來癸水才會肚子疼,至于為什麼症狀這麼厲害,大概是這些天在溪水裡泡得太久受了涼,以後再不能這麼沒日沒夜地泡在冷水中。
“啊?可我小時候也是這麼泡着的,也沒事啊?”張衾音聽得雲裡霧裡,可能甚至沒搞懂大夫說的癸水是什麼,雖然那時我也不懂。他剛開始上山修行的時候,甚至是泡在浮冰的寒潭裡練的,這才哪到哪呢?
沒想到那位年逾古稀的大夫一聽這話,就怒氣沖沖地一拍桌子,驚得我倆齊齊一抖。他指着張衾音罵道:“她跟你能一樣嗎?啊?你是她兄長吧?有你這麼當人兄長的嗎?”
老大夫罵了幾句,又看了我倆一會兒,可能是回過味來了,就喊過旁邊一個十來歲的小姑娘。
“久兒,你來跟他們說。”
那個叫久兒的小姑娘一過來,隻看了張衾音一眼,兩頰就飛上了紅暈,便隻敢盯着我磕磕巴巴地解釋。而我們好不容易聽懂了,就趕緊尴尬地抓了藥離開。
“不是男孩女孩的事。”張衾音認命地垂着腦袋,似乎想了想,又擡頭看我,“我得去辦一件事,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也不知道能不能回。”
“什麼事?”
“不能告訴你。”
“不能帶着我一起去嗎?”我有點難過。
他搖搖頭。
“那師父,你回來之後,還會像現在這樣帶着我嗎?”
張衾音沉默了,半晌,他開口道:“我在塵世逛得有些久了,也許要回山待一段時間。所以我想讓你先在渡落山等我。”
渡落山。
我在心裡反複念了幾遍,覺得這個地方一聽就很遠,像是在天邊,也許一去就很難回頭。
于是我拒絕了。我說,我已經十三歲了,不需要什麼人照顧了,就算他以後不回來,我一個人也能活下去。
最後,他起身離開了,沒有帶着我,不過也沒有帶我去渡落山。畢竟我很堅持,他也沒有辦法。
于是之後的兩年,我一直是一個人,直到又一個冬天的雨夜。
【5】
那時,我借宿在一座城外的農戶家裡。這家的人很好,見我孤身跋涉,不但借了我一間屋子過夜,還準備了熱氣騰騰的飯食。我有些不好意思,他們卻不願意收下銀錢。
“粗茶淡飯,不值什麼。”淳樸的農家婦人懷裡抱着一個剛出生不久的嬰兒正在喂奶,見我拿出錢财連忙擺手拒絕。
農婦告訴我,他們一家也曾流離失所,後來得了别人的幫助才在此地安居下來,所以也願意力所能及地幫助别人,哪怕是從未謀面的生人。
“不怕遇見歹人嗎?”我問。
“家裡沒有缺口的碗都找不出幾隻,哪會有土匪惦記。”農婦羞澀地笑笑。
閑聊幾句後,我便在偏房靠着爐火和衣而眠,一直到後半夜。
深夜的雨明顯下得更大了,一陣一陣地拍擊在窗戶上,像是要破窗而入。我在這樣的雨夜總是很難安心休息,風雨聲總讓我回想起多年前那個雷雨的夜晚,那一片冬夜裡的黑暗。
“叩叩。”
突然,響起了敲門聲,很輕,就響了兩下。聲音夾雜在雨聲裡,很難分辨,但我跟着張衾音修行了幾年,對這種異常的聲音極為敏銳。
我幾乎瞬間就睜開了眼睛。
這大半夜的,會是誰呢?這戶人家應該早就睡了。我沒有亂動,眼睛卻盯死了門,同時刻意維持着睡眠時的呼吸節奏。如果是普通的竊賊,一定以為屋裡的人還在熟睡。
“我知道你醒了。”一個蒼老沙啞的聲音透過門縫飄進來,伴随着瓢潑的雨聲,無端地讓人覺得潮濕陰冷。
“是誰?”我沒有動,隻是握緊了我放在身邊的劍。我想好了,隻要門一開,我就拔劍。這種時候找上門來,不會有好事。
那個人沒再說話,門闩卻突然一震,直接裂成了幾片掉落下來。接着,門被推開了一條縫,一隻枯瘦如同樹根的手緩緩按在了門框上。那幾乎不像是一隻活人的手,布滿褶皺的皮膚下,骨節清晰可見,更像是一截幹屍。
“我來接你。”那個嘶啞的聲音又說。
“裝神弄鬼。”原來是沖着我來的,我暗自冷笑,起身拔劍,右手一甩,劍鞘就對着那隻手直直地飛去。
沒想到,看似腐朽的手行動卻極為靈活,它一把就截住了飛去的劍鞘,輕輕一捏,精鐵打造的劍鞘便如爛泥一般出現了幾個指印,竟是直接将它捏得變了形。劍鞘被随手一扔,磕在門檻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我心裡有些發緊。
我的劍鞘雖然材料普通,煉制手法卻極為特殊,非凡力所能破壞,這人一抓便捏廢了,顯然不是我能對付的,也不知他有什麼目的。
很快,大門被完全打開,暴雨中泥土的腥氣便充斥了整間屋子,潮濕滑膩,像是什麼在舔舐着皮膚。
一個佝偻的人影慢慢跨了進來。這人駝背,赤腳,全身幹瘦,衣着破爛,像是一顆大肉瘤上套了個破布口袋。花白稀疏的頭發被雨打濕之後黏成了幾绺,如同蛆蟲一般伏在他滿是疤痕的頭皮上。
他又往裡走了一步,發出了一陣金屬拖曳的聲音。我才發現他的右腳踝上還套了一條鎖鍊。鎖鍊鏽迹斑斑,看樣子有些年頭了。
“你是什麼人?”我警惕地站起身,緩緩往後退,一手掩在身後去探窗戶的位置。
“我是古門的接引,來帶你走。”他古怪地笑了一聲,像是一口痰在喉嚨裡滾了一圈。
“古門?帶我走?”我背靠牆壁,手很快就摸到了窗戶的鎖扣,隻要往上一掰,立即就能跳窗離開。
“你敢逃,這家人就得死。”他察覺了我的動作,卻不着急,慢悠悠地說着,離我更近了。
他越走越近,身上隐隐飄來腐朽的惡臭,不是食物腐爛的味道,更像是泥塘中挖上來的腥臭淤泥。
“你!”我捏緊了劍柄,暗道一聲不好。
如果隻有我自己,我有八分的把握能遠離這個人。說實話,此時的我,若是從張衾音的手中學了三分,那隻有一分是劍術,其餘兩分則都是逃命的本事。
可這人要是拿這家人的性命做威脅,我便毫無辦法。想到那個善良的農婦和她出生不久的孩子,我無論如何也不能不管不顧。
早知道我就不該在這借宿,現在好了,進退兩難。不過說來也奇怪,我這幾年雖然有的罪過一些人,但大多都是些地方的豪強或者占山為王的綠林,他們根本沒本事追尋到我的蹤迹。我實在想不到,什麼時候惹到過這種人。
我鎮靜下來,沉聲道:“要帶我走,至少得告訴去什麼地方吧。還有,既然跟這家人無關,就不要傷害他們,我猜你想要的不是一具屍體。”
我把劍橫在了脖子上。
這實在是個極其愚蠢的舉動。
如果是現在的我,至少還能想出三種對策,而在當時,我卻别無他法,隻能以性命反過來轄制他們。我賭赢了,卻也輸了。他們确實顧忌我的命,卻不會被我這麼簡單地控制。
有些籌碼,在實力不足的情況下,是沒有資格上賭桌的。
那人見我的動作,又是怪笑了幾聲,像是某種夜間出沒的怪鳥。他停住了腳步,咧着一口爛牙笑道:“别急。對你來說不是壞事。至于古門是什麼地方,你到了就知道了。”
聽見這話,我還來不及反應是什麼意思,就聽身後的窗“嘎吱”一聲,随即,一枚石子大小的東西就擊中了我的後脖頸。
一瞬間的刺痛之後,我整個人開始發軟,雙腿站立不穩跪倒下去,眼前一陣發黑。
糟了。這是什麼。
我雙膝跪地,手掌撐着地面,想保持清醒,努力睜大眼睛看着前方,卻隻能隐約看見那黑漆漆的駝背怪人身後的門外有一片火光,亮得吓人。
門外是什麼地方?我模模糊糊地思索。
對了,門外就是正屋,是這間農舍的正屋,那個農婦和她孩子居住的地方。此時,那一整間的屋子都燒起來了,火勢極大,像是要把天都映亮。
這樣的雨夜,火是怎麼着起來的?還是說,是誰放的火?
此時,我的眼前已經開始天旋地轉,無暇顧忌其他,隻能咬緊牙關轉頭四望,希望能看見脫困的機會。
隻見屋外熊熊的火光映襯之下,我看見屋外站滿了一圈的人,都是幹瘦駝背的人影,一個,兩個,三個,足足十幾個,把屋子的四周都圍滿了。他們漆黑的影子如同鬼魂一般映照在窗紙上,在明滅的火光下詭異地擺動。
原來有這麼多人嗎?我居然什麼都沒有聽見。
我已經無法繼續思考,眼前的黑暗幾乎要奪去我所有的視野,我用盡最後的力氣,掙紮着緩緩扭頭朝身後看去。
果然,背後原本封鎖的窗戶此時已經完全打開,窗外是一片黑暗,臨窗并肩站立着兩個人,一樣的形容枯槁、駝背幹瘦。他們如同死屍一般一動不動,兩張滿是褶皺的臉上一片慘白,灰白而空洞的眼神正帶着僵硬的笑意死死盯着我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