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荊蹿得很快,像是生怕白埜反悔一般,一下就沒影了。當然,也有可能是今日提早結束課業,想趁機跑出去溜達。
他一走,白埜和李存二人在園子裡就沒有太多的話可以聊了。
白埜神色淡淡地看了一眼李存,也不說話,低頭從袖子裡捏出一小截枝桠,又開始細看身邊那棵橘子樹,準備繼續給它做嫁接。
“山主啊,您怎麼突然想到要教他術法了?”
李存很是疑惑,如果說要教這小孩術法,讓他通過考驗上山去不就好了,何必要白埜他親自教呢?一些基礎的入門術法,别說各峰之主了,找個修行幾年的弟子都能教吧。
白埜隐瞞身份,化名葉白來到衡靈鎮上,李存一開始還以為是為了以卞荊為餌,暗中探查當年元钺的那件事,同時避免驚擾各方耳目。
可白埜他連樣貌都未曾改變,還一下山就當了這小孩的先生,知情的人一眼就能看明白,顯然不是要暗中調查什麼。
坦坦蕩蕩地出現,卻又遮遮掩掩地隐瞞身份,為的是什麼呢?
“身體好點了嗎?”白埜沒有回答李存的問題。
“呃,好多了,四處走走是問題不大了。”一提到這個,李存就有點心虛。
“馮予惜同意你下山?”
“……”同意當然是不可能的。
白埜把手中的短枝削去一層,又在橘子枝頭削出一道口子,就将短枝斜着安插好。他伸出手指在樹枝的連接處撫了撫,嫁接的斷口很快便完全長好,甚至抽出了一絲新芽。
“小心點,别死得太快。”白埜順手又摘下了一個橘子,遞給李存。
“啊,是是。”李存連忙點頭,受寵若驚地雙手接過橘子。仿佛這不是一枚普通的果實,而是一件稀世珍寶。
白埜擡頭看了看天,就往屋裡走去,招招手示意李存跟上,一邊走,一邊輕聲說:“你既然選定了周家子,那就好好教。數年後,我會重啟妙箴秘境。”
“重啟……啊?!”李存正低頭剝橘子呢,一聽這話臉都有些發白。
他擡起頭不可置信地看向白埜。
别人不清楚妙箴秘境的兇險,他還能不知道嗎。
那個鬼地方,裡面的秘藏确實豐厚到離奇,天地間的靈氣也異常充沛。一場堪比靈泉的雨水過後,連呼吸都會變得濃稠,傳聞中的天材地寶更是長得如同路邊的野草,随處可見,俯拾皆是。
但那也得有命拿啊!李存在心裡開始咆哮。
妙箴秘境的進入,有極其嚴格的境界限制,隻能由靈域境之下的修士進入,且幾乎沒有什麼術法能夠突破它。這就意味着,進入其中的修士的最高境界就隻能是靈寶境大圓滿,多一絲都不行。
按照常理來說,這樣的修為已然不俗,就算不能克敵制勝,自保總歸是綽綽有餘的。
可是妙箴秘境與靈居界不同,靈寶境的修為根本就不夠看的,裡面一隻最普通的異獸都有初入靈寶境的實力,更别提什麼守衛着秘藏的靈獸了!
沒有人知道,當年李存三人結伴進入秘境,看見山路邊上一隻靈域境的山雞時,内心有多麼五味雜陳。
這也就是為什麼,當年那麼多修士一齊進入秘境,生還者卻十不足一。在絕對的實力碾壓之下,一衆靈寶境修士恐怕還不夠靈獸一盤菜的。
“如果沒有超越自身境界的實力,一旦進入恐怕很難全身而退。”李存回想起當年在秘境中數次遭遇險境又絕處逢生的情形,不由得苦笑,“當年多少人在裡面丢了性命,這才使各方不得不聯合起來封印了秘境入口。如今,您怎麼又想打開呢?”
饒是李存這樣諸事不管的人,此時也不免要問上一句。
其實妙箴秘境除了本身的兇險之外,還有着另一重詭異的陰雲籠罩。當年從秘境中幸存的修士,在返回靈居界之後,絕大部分都在極短的時間内出了意外。有的經查實是遭人殺害,有的則是意外隕落,還有不少失去蹤迹,甚至心神失守舉刀自戕的也不是一個兩個。
明眼人都清楚這其中一定有什麼緣故,卻沒有人能找到任何蛛絲馬迹,仿佛冥冥之中有一股超脫于衆人的力量在操控着這一切,且無法被察覺。
妙箴秘境完全超出了靈居界的掌控。這是各方勢力一緻決定封印秘境入口的重要原因之一。
“這你就不要問了。”白埜緩緩搖頭,用手指按了按眉心,似乎有些煩悶。
這神情看得李存心驚肉跳,他從來沒見過白埜像這樣糾結過一件事。面前這人是誰,這是渡落山主啊,是修為深不可測,幾乎永世不滅的天生靈種,什麼事能讓他憂心到這種地步?
想着,白埜卻突然像是想通了什麼,他擡起頭,直直地看向李存,問道:“你上山多久了?”
“算算……差不多該有三百年了,也許還有點零頭?”李存撓撓頭,不知為什麼問起這個。
“又三百年了啊……過得可真快。”
三百年的時間很長,都足夠塵世中的一個王朝從誕生到徹底湮滅,但在白埜的心裡,卻像是隻過了一瞬。
“劍意解封之後,你行走都有些勉強吧。”白埜話鋒一轉。
在他的眼中,李存此刻的身體就如同一隻摔得四處皲裂的瓷瓶,全身上下密密麻麻全是孔洞與裂縫,璀璨的靈力正湧動着想要破體而出,怎麼看都是一副脆弱不堪的模樣。
可偏偏護住這具身軀的力量也極為堅韌,來自馮予惜的淡青色靈力正裹挾着磅礴的藥力抗衡着靈力湧動,成為維持這具軀體的最後屏障。
李存聞言一怔,點頭道:“瞞誰都瞞不過您。”
“所以别管妙箴秘境的事了,照顧好自己吧。你若是實在放心不下,就好好教授弟子,接下來的事與你無關,他才是要進入秘境的人。”
與我無關?
“可他為什麼要去?”
周樟甯不像當初的自己,一出生便身負血仇。他完全可以一步步循序漸進地修行,以他的出身也不缺那一份額外的機緣,何必去闖那樣兇險的地方。
當年大家不清楚妙箴秘境的深淺,這才毫無顧忌地往裡面鑽。可如今裡面是個什麼情形,白埜應該是再清楚不過的,他為什麼還要派遣弟子進入?
“不是我要讓他去,是他要找的東西,在秘境之中。到了那個時候,即便秘境不開,他也會想方設法找到入口。既然如此,不如由我來做這件事,還能替他們遮掩幾分。”
話說到這個地步,李存已經完全聽不明白了,他根本不知道白埜在講什麼。他口中的事,似乎有的根本都還沒來得及發生,他是怎麼預料到的?
問樵書嗎?不,不對,問樵書上不會有這些内容。
想着,李存突然有了一個猜測,他深吸口氣,問道:“您說整件事與我無關,是不允許我牽涉其中,還是……”
還是我已經無法牽涉其中?難道那時我已經……
“世事無定數,人卻有迹可循。”白埜說話的聲音很輕,像是透過這句話回憶遙遠的過往。
他伸出手,掀開覆蓋在左手的衣袖,露出一截蒼白無瑕的手臂,青色的血管在皮肉之下隐約可見,卻還是透着一股非人的冰冷。
白埜的手指輕撫過左臂,一道道纖細的青綠色痕迹逐漸在皮膚上顯現,痕迹兩側的皮肉微微蜷曲,像是灼傷後留下的瘢痕,又像是内部皲裂所綻開的皮肉,鮮綠刺目至極。
這些痕迹很細,卻很深,相互交錯着形成了一行行筆畫飄逸的文字,像是一隻隻展翅的青鳥。
那應該是傷痕,李存在心裡想。白埜與人不同,他的血液是如植物汁液一般的青綠色,會散發一股微苦的氣息。可他的傷是哪裡來的?
不。
李存眼睜睜地看着那如傷痕一般的青色文字爬滿了他的左臂,正不知如何是好,一個念頭一閃而過。
“這……這是靈文!”
靈文是一種幾乎銷聲匿迹的文字,李存也是到了渡落山之後才勉強照着古籍學了一些,卻從未使用過,沒想到今天在白埜的手臂上見到了。
“世事無定數……人卻有迹可循。”白埜又重複了一遍這句話,将左臂伸到了李存的面前。
他的樣貌本就有些異常,雪發青眸,此時翠色的血迹淌過毫無血色的肌膚,更讓他像一隻隐于深山的精怪。
毫無波瀾的雙眸一擡,李存周身都有些發寒,忙低頭看去。
隻見那手臂上血淋淋的字迹,第一行赫然是李存的名字與他入山前的事迹,寥寥十數字,描述了一場慘烈的滅門之禍,讀來俱是血淚。
第二行,則标明了接引李存入山的時機與地點,與實際一般無二。
可自第三行起,刺目的靈文開始被許多淩亂的痕迹所遮掩,看不清本來的樣子。那些痕迹像是被利刃割開的口子,又像是被什麼尖利的獸爪抓傷,總之一片血肉模糊,看得人頭皮發麻。
而這些淩亂傷痕的最後,還有一行清晰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