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理解白埜說的五感相連是什麼意思了,他此刻的所見,不正是那長着六隻眼的繼風獸所能看見的景象嗎!因為六隻眼睛分别看向不同的地方,它才會有如此割裂又奇異的視角。
“葉先生,這太厲害了。”卞荊驚歎,他摸索着站起身,試着揮動自己的手臂,逐漸摸索出要如何控制自己的行動。
可不知怎麼,他的四肢發軟得厲害,像初生牛犢的四蹄,連站直都很困難,整個人踉踉跄跄的。
此時,旁邊的繼風獸也有些難耐地用前蹄刨了刨地,似乎有些不适,但它很克制,側頭看了一眼白埜,就乖乖站好繼續等待。
白埜适時走到卞荊身邊,抓着小孩的上臂就把他扶了起來,見整個人都捋直了,這才伸手向前,對着池塘一指,說道:
“看見對岸了嗎?”
卞荊點點頭。
池塘不大,橫跨過去大約有三四十丈遠,對岸有一片矮小的樹叢,長得很茂盛,在雨中簌簌抖動。
“接下來,繼風獸會淩空越過這片池塘到達對岸。通過你們之間相互連接的五感,你會明白它是如何察覺到風雨中流動的靈氣并利用它乘風而起。隻要能記住感受到的一切并學會使用,你就能學會繼風獸這天賦的身法,一遇風雨,便萬裡可往。”白埜道。
卞荊聽了半天,大概明白自己要做什麼了,比劃一下說道:“所以,我是要學着它的樣子,從這邊,飛過去?”
這池塘是不太大,但要橫渡少說也有上百步的距離,自己什麼都沒學,就要一次飛這麼遠嗎?
“對。”白埜點點頭,一副“就是這樣沒錯,你還有什麼問題”的坦然表情。
卞荊看看對岸,張了張嘴,欲言又止,擡頭見葉先生一副淡然随性的樣子,他呲了呲嘴,沉默了。
這哪裡就沒有問題了?怎麼看都不太對勁吧?卞荊以一種平生未有的速度在飛快思索,或者說腹诽。
怎麼人家修行都是有成套的法訣要義,再不濟也有實實在在的招式,到自己這就是跟着一頭牛,啊不,繼風獸飛躍小池塘。
這身法聽起來是很厲害啦,畢竟借天地之勢,至少是靈域境以上的修士才能做到的事。若是自己能以凡人的身軀學會,哪怕是一種隻能在特定情形下使用的身法,怎麼看都是走了一條非同尋常的捷徑。
但這真的可能嗎?葉先生這辦法真的能行嗎?怎麼感覺跟渡落山的修行之法不太一樣啊!
若是薛牧山知道此刻卞荊心中所想,恐怕會站出來大聲贊同。
白埜施行的修煉方法,何止是與渡落山不同,恐怕整個靈居界都找不出第二個。
這種與靈獸五感相連的修行方式,看似隻是共享了五感,本質則是将人與靈獸的靈脈相連,成為了靈力循環的一個整體。其中不僅需要大量精純的靈力搭設連通雙方靈脈的“橋梁”,還需要一個境界高深的修士時刻掌握這個臨時搭建的靈脈循環,從而在突發意外時及時中斷修行進程。
而且,這一做法風險極大,尤其是對于像卞荊這種連靈竅都未開的人而言,身體中的靈脈從未循環過靈力,驟然接入靈獸的靈力循環,稍有不慎,便會遭受到重創。
就像是一條修築已久卻從未運行過的水渠,初開閘便湧入了大量的流水,誰也不清楚會不會出什麼問題。
但這種修行方式帶來的好處也是顯而易見的。
首先,靈獸本身要比人更接近天地,更接近純粹的靈。人要直接溝通天地間的靈力,至少需要到達靈域境,而對于靈獸而言,卻是與生俱來的,溝通天地的感受難以言喻,卞荊卻能夠直接體會到。
此外,便是卞荊可以跳過靈光境漫長的積累,甚至不需要貫通靈竅,就能夠嘗試施行術法。盡管這使用的并不是自己的靈力,但卻可以為他短暫地打開靈竅境的大門,讓今後的修行更加順暢。
不論如何,這總歸是一種極為冒險的做法,且很可能得不償失。要是有其他人在場,必然會被白埜的舉動吓得面色發白。
這可是在拿人命開玩笑。
可白埜與尋常修士不同,他有能力也确信不會出什麼問題。加上在場的除了他,便是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小孩,以及一頭有些靈智卻不敢反抗的繼風獸,更沒人會出聲反對。
“這世間所有與靈有關的術法,無非就是驅使天地間的靈氣。不論是花鳥蟲魚還是飛禽走獸,又或者是人,能夠修行都是因為在誕生之初吸納了一縷靈氣,這便是先天靈氣。修行者起初都隻能驅使自己身軀之中的靈力,随着吸納積存地越多,軀體也就越往‘靈’靠近,靈竅境要通竅,靈台境則要煉化血肉之心,到後面慢慢也就能直接驅使天地間的靈氣,再無需煉化……”
白埜慢悠悠地說着修行的本質,卻發現卞荊根本聽不懂,仰着脖子看自己的眼神中,滿是清澈的迷茫。
“唉。”白埜輕歎了口氣,伸手正了正小孩的腦袋上的箬笠,“聽不明白沒關系……你跟着學就是了。”
“噢,好的。”卞荊乖巧地點點頭。
他已經完全被這個連接五感的術法折服了。
起初,隻是眼前看到的景象被分割,到了此刻,他的聽覺也變得極為敏銳。雨滴落在水面和泥地上的聲音完全不同,拍打在繼風獸身上又是另一種聲音。
卞荊覺得自己甚至能夠依靠聽力來辨别這附近究竟有多少露出水面的殘荷。
“那我們開始。”白埜微微颔首,說道。
不用等他再說什麼,不遠處的繼風獸已經有了動作。
它先是回頭看了一眼卞荊,四足在原地踩了踩,随即便仰起了頭,似乎在空中凝視着什麼。
與此同時,在卞荊的視野裡,面前灰蒙蒙的雨幕中,漸漸顯露出了一些如同煙霧,又像是波紋的光華,色彩斑斓,不斷變換。
這些光華遊離不定,像是一滴墜入水中的墨汁,不斷交融又再次分離,像是生有靈智一般躍動,偶爾又像是無知無覺的流雲靜靜沉澱。
“那就是遊離在天地之間的靈氣,豐富卻駁雜。靈居界與塵世最大的不同,也就是這天地靈氣,而如渡落山一般的修士聚居之地,往往天地靈氣會更加濃郁,更利于修行。這也是宗門建立與延續的基礎。”
白埜在一旁為卞荊解釋,伸手指向了衡靈鎮外的方向。
果然,凝神遠遠看去,渡落山之外的地方,靈氣要稀薄許多,像是被雨水沖淡了一般,隻能隐隐看見些痕迹與流動産生的波紋。
“葉先生,那這些靈氣是從哪裡來的?為什麼渡落山跟外邊會不一樣?”卞荊疑惑地問了一句。
渡落山有什麼奇妙之處嗎?自己在山下也待了不少時日,每天都看着四周的山林,也沒發現什麼不同。
他轉頭去看白埜,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眼前破碎的視野中突然爆發了一團劇烈的光亮,幾乎要将人的眼瞳灼燒。
這是什麼?!發生了什麼!?
卞荊的眼睛感到一陣劇烈的刺痛,好像有什麼溫熱的液體瞬間從自己的眼眶裡湧出來。
“别亂看。”白埜的聲音在卞荊的頭頂響起。
随即,卞荊感覺到有一隻手掰着自己的下巴将自己的頭轉了回去,灼熱的眼睛也被冰涼的手掌所覆蓋,陷入一片黑暗。
停頓片刻,待到手掌挪開時,他的視野已經恢複如初。
“好了,專心點,看前面。你此刻能望見靈氣,完全是因為繼風獸的關系,胡亂轉頭容易擾亂視線。”
白埜低聲叮囑着,暗自在自己身上布下一層隔絕靈氣的屏障。他沒有想到卞荊居然還保留了一小部分自己的視野,并未完全被繼風獸所侵占。
卞荊此時卻聽不進去。
因為他突然想明白自己剛剛看見什麼了。
他剛剛看見那個灼目的光亮是葉先生!
無數濃郁到幾乎要滴落的靈氣彙聚在白埜的身上,形成了一個不斷向外擴散的漩渦。
靈氣散發的細微光華,在極緻的凝聚之下,竟然如同一輪不可直視的曜日,又像是一團熊熊燃燒的白色火焰,幾乎要将白埜整個人吞沒,然後焚燒殆盡。
因為葉先生是修士,所以才會凝聚如此厚重的靈氣嗎?這與遊離的天地靈氣相比,簡直是皓月與螢火之間的區别。卞荊在心中思索,不過他很快就否定了這個猜測。
不對,如果是這個原因,靈氣應該是不斷被吸納進體内的,而不是葉先生這樣從内往外瘋狂逸散。
就像是此刻的繼風獸,它身邊遊離的靈氣正緩緩地打着旋兒飄進它的身軀裡。
反觀葉先生,倒像是天地在瘋狂掠奪他體内的靈氣。
這是怎麼回事?難道是因為葉先生病了?
卞荊正思索呢,突然渾身一激靈,像是有什麼東西鑽進了自己的身體裡,帶着一股涼氣四處亂竄。
白埜按住小孩的肩膀,不讓他亂動,說道:“别亂想了,這是繼風獸的靈力正在你的靈脈中循環,沉心靜氣,感受其中的流動,接下來便是關鍵了。”
果然,卞荊感受到這股涼涼的靈力在自己的軀體裡遊走,掠過四肢,也滲透進肺腑,幾息之後才逐漸在下肢彙集。
也就在這個時候,他的雙腳開始發冷,那些積聚在下肢的靈力開始漸漸從身軀之中溢出,靈力經過周身的循環之後像是找到了出口,重新化為靈氣回到了天地之間,随風雨飄遠。
這與尋常的修行吐納不同,靈氣化為靈力進入軀體後,快速地遊走了一圈,卻沒有一絲被留存吸收。整個過程帶來的唯一變化,就是卞荊清晰地感受到,有風在自己的雙腳之間流淌。
這跟風吹褲.裆那種涼飕飕、輕飄飄的感覺截然不同,這風更像是一陣海浪,是有重量、有實體的,當它輕輕撫過,會帶來一種水沒過腳面的感覺,而擡一擡腳,就讓人覺得自己能踩住風!
卞荊似有所感,忽然擡起了頭。
他在漫天遊離的靈力之間,突然看見了風雨的軌迹,它們時而溫和時而淩厲地掠過,帶出一片缥缈如雲霧的絲線,通向了不可見的高天。
無數的風裹挾着雨絲,在半空構成了一條路,雖然這條路若隐若現亦無實體,但卞荊有一種玄妙的感覺,他知道隻要他想,并且擡腳,就可以踏上這條路,沿着風的軌迹淩空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