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落山,雲栖峰。
攏月閣南邊的樹林之中,一棵粗壯蔥茏的青松下,有一處荒廢的小池子,大約兩間屋子的大小,用石頭方方正正地圍了一圈。
池子裡什麼都沒有,水也很淺,與其說是池,更像是積聚的雨水,混合着多年沉積的落葉與泥土,顯得渾濁暗淡。
張衾音盤腿坐在這小池邊上,手裡握着一根竹制的魚竿,正神情專注地往上面纏魚線。他的身側還放着另外幾隻長短不一的網兜,以及一大一小兩個魚簍。
這些漁具乍一看十分齊全,卻過分陳舊,幾乎到了不堪使用的地步。它們并不是靈器,而是用最普通的竹材制成的,經過漫長的年歲,早已變得松脆腐朽。
按理說,這樣陳舊無用的東西,早該被丢下山去,但張衾音是舍不得的,因為它們是元钺遺留在渡落山,為數不多的幾樣物件。
從前,元钺還在渡落山的時候,總把釣魚當做消遣。為了用具能更加趁手,他親自從林子裡伐了竹子,并從中挑選出合适的竹材做成了各式各樣的漁具。
元钺甚至會劈篾和編制竹器。也許是一通百通,除了釣魚用的魚簍,他還會紮燈籠,做風筝,編草席,不過沒人敢随便用他親手做出來的東西,隻有馮予惜大着膽子順走過幾隻藥簍。
旁人很難想象,元钺那樣出身的人,居然會這麼一門手藝,這與他平時展現的風姿氣度顯然格格不入。但人總是有很多面的,在外人眼裡一個模樣,在親人面前往往又是另一個樣子。
對于元钺來說,生來背負的尊榮與責任不可推卸,就算逃避也不會減少半分。但他在渡落山的日子裡,偶爾可以不用考慮那麼多,可以保有一些僅屬于元钺這個人的東西,比如這些樸素的漁具。
它們與世家無關,與世事無涉,隻是用來釣魚。
隻可惜,後來,能安靜地坐着釣會兒魚的機會,越來越少了。到了現在,這些由元钺親手做的漁具,早已閑置了不知多少年。
張衾音不會釣魚,但他把這些漁具保存得相當完好。沒事的時候,他會經常坐在這裡,試着進行一些修補。
他原本可以使用一些術法來複原,或者永久保存它們,但這樣一來,上面屬于元钺的氣息可能就永久地消散了,這對他來說,是比漁具腐朽損毀更難以接受的事情。
于是,張衾音隻好笨拙地坐着獨自搗鼓。他這個人劍法精湛,卻與靈巧沒有半點關系,往往耗費大量的時間,就隻是枯坐在那裡。
趙瀞辭就是這個時候來到這裡的。他被師尊海棠萬裡打發過來送劍。
不是别的劍,是張衾音的本命靈器,他的佩劍煉雪。
按道理,劍修的佩劍堪比性命,是絕不能離身的,為了應對突發的情況,連空間靈器之中都不會輕易放進去。
但張衾音不同,他如今的行事已經不好按常理來推斷了,誰都猜不透他心裡在想什麼。
這不,之前受的傷才剛剛痊愈,今日一大早就不見了人影,獨留下一柄煉雪劍孤零零地躺在桌案上,被路過的海棠萬裡恰巧瞧見。
海棠萬裡心裡清楚,自己這個師父已經聽不進什麼話了,可看到那通體雪白的劍身,心裡還是免不了歎息。
曾經的煉雪劍,張衾音是摸都不讓旁人摸一下的,比什麼都要寶貝,不說抱着劍睡覺,至少也是時時刻刻放在眼皮子底下的。看看現在呢?他除了對元钺之死的執念,已經什麼都不放在心上了。
“瀞辭,過來。”海棠萬裡左右看看,沖着正在院子裡練劍的趙瀞辭招招手,又沖着煉雪劍擡擡下巴,“把這劍給你師祖送去。”
趙瀞辭聽見呼喚,揮出去的劍招順勢一挑,手腕一翻就把劍收回了鞘。他緩緩出了一口氣,抹了抹頭上的細汗,一路小跑過來。
“師尊您叫我?要送什……”趙瀞辭瞥見桌案上那雪亮的長劍愣住了,眼裡劃過一絲神采。
“去吧。”海棠萬裡不喜歡他磨磨蹭蹭的樣子,抓起長劍就抛到了小孩面前。
趙瀞辭趕忙用雙手抱住被扔過來的煉雪劍,一臉為難道:“可,我要去哪裡找師祖呢?”
“他多半在後面的林子裡,你去找找吧,那裡有口池子,以前養了幾尾魚,如今閑置了。他應該就在那附近。”
海棠萬裡随意地擺擺手,提着裙擺款款離去。
……
她猜得沒錯,張衾音就在這。
他披了一件有些發白褪色的淺紅色衣裳,散着頭發坐在林子裡,肩頭上滿是落葉,像一尊石雕,整個人安靜到幾乎沒有氣息。
趙瀞辭沒費什麼工夫就找到了他,卻一時不敢上前。
倒也沒有别的原因,隻是張衾音獨自一人坐在池邊的情景,像是天地之間隻剩下了他一個人,孤寂到讓趙瀞辭不敢高聲驚擾。
“師祖。”小孩輕輕地喚了一聲。他抱緊懷裡的長劍,慢慢走到了張衾音的身邊,這才看清對方正低頭在給一根舊魚竿系魚線。
修長的十指繞着魚線來回拆解,卻顯得有些笨拙,翻來覆去怎麼都弄不好。
“師尊讓我來給您送劍。”
“放着吧。”張衾音聞言,頭都沒偏一下,依舊跟魚線較着勁。
趙瀞辭四下望去,滿目的荒草和落葉,又看看手中散發着森森寒光的煉雪劍,隻覺得放哪裡都不合适。
畢竟這是張衾音的佩劍,又是他的本命靈器,總不好直接放在地上。也就是他自己不當回事,若是放在尋常宗門,這等神兵被捧上高台單獨享一份供奉都是尋常事。
正踯蹰,趙瀞辭忽瞥見對方手中的魚線,心下一動,說道:“魚線不是這麼系的,這裡要打個雙環再穿過去,不然魚咬鈎之後很容易就掙脫了。”
張衾音此刻終于有了反應,他頓了頓手中的動作,轉頭看向身側,一雙細長的眼睛将面前抱劍的小孩上下打量了一番。
一頭細軟的發絲,巴掌大的小臉,下巴尖尖的,瘦的像是雲栖峰沒給他飯吃。
個子不高,心思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