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驚蟄,山中的氣候也從刺骨的寒冷中漸漸回暖,衡靈鎮外的田野上,有細細的嫩草冒頭,遠遠一看像是鋪了層毯子,到處是油綠的短絨。
田地邊緣的田埂上,并排坐着一大一小兩個人,他們雙手搭着膝蓋,無言地看着面前相互交錯的田間小路。
年紀大一些的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年,身材偏瘦,四肢修長,長相不算俊美但英氣勃發,眉毛略粗,眼角微微下垂,似乎有些犯困。他的身邊有一柄插進土裡的長刀,隻能看見長約一尺的刀柄,和小截雪亮的刀面。
而年歲小一些的那個,看着隻有八九歲大,皮膚被日光曬得很黑,像是整天在田間地頭亂竄的農家小孩。不過他衣着整齊潔淨,衣料不算名貴卻是新裁的,顯然不做什麼農活。
他倆雖然體型差距很大,動作和神态倒是有幾分相似,都是麻木中帶着疲倦,不至于頹唐又想稍微歇會兒的樣子。
“唉——”周樟甯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唉——”卞荊也歎了口氣,挪了挪屁股。他覺得今天的土好像有點濕,坐起來潮潮的,還有點涼。
“唉——”兩人一起歎了口氣。
“你怎麼了,幹嘛這麼煩。”周樟甯覺得自己好歹年長幾歲,還是要關心一下年幼的同門。
“我現在每天起來,半天用來背書,半天到鎮子外面練習一種淩空疾馳的身法,感覺好累喔。”卞荊煩躁地撓了撓自己的頭發,幾乎要把發髻拆散,粗糙的黑色頭發像闆栗殼一樣毛毛地炸開了。
“之前阿黃還會陪我一起出來,現在它也不願意來了,就剩我一個人練習。”
卞荊說的阿黃,就是那隻豢養在渡落山的繼風獸,自從卞荊能獨自跨越池塘,它就不再跟随了。
但周樟甯不知道,他還以為這阿黃是卞荊養的什麼大黃狗之類的。
“淩空而行的身法?那很難得啊。”周樟甯挑了挑眉,有些吃驚。
淩空的身法本身并不稀奇,難得的是它居然可以被一個連靈光境都沒有踏入的小孩所掌握。這跟普通人學仙法也沒什麼區别了,不知是什麼人教給他的。
周樟甯心裡十分好奇,卻沒有開口問。
能教授這種秘法的人,來路肯定不簡單,卞荊說不準也不好透露,自己何必問出來,讓大家都為難。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眼前這小孩明顯也有點來曆,不然薛牧山憑什麼如此關照他。而且到了這個時候,他居然還沒有通過考驗上山,這事情就顯得很奇怪。
自己滞留衡靈鎮,是因為在繼任飛絕峰主之前無法上山。那這小孩呢,他是因為什麼才一直待在這裡?
難道跟自己一樣,家世有些特殊?但自己在世家大族中長大,整個靈居界有名有姓的修真家族都有耳聞,也沒聽過有什麼姓卞的人物。
也許是什麼散修大能的血脈?還是這名字根本就是個化名,假名?還是我真的想多了?
“卞荊,你從哪裡來的渡落山?你家在哪?”周樟甯問。他不是個愛在心裡憋事的人,既然想不明白,不如問問看。
“我從平淮城來的,它在靈居界外面,是塵世的一座城市。我家……”卞荊想了想,覺得這個有點難回答。
怎麼樣算是家呢?如果是跟阿娘一起住過的地方,那他的家可太多了,自己都不一定能數全。但如果家是一間屬于他與阿娘兩個人的房子,那他們現在還沒有家,因為過往居住的地方大多是借住或者租來的。
周樟甯見小孩突然不說話了,心裡咯噔一聲。
什麼情況,為什麼這個問題還需要猶豫,自己家在哪裡都不好說嗎,這小孩果然問題很大啊。
要不别問這個了,省的麻煩。
“唉,不說這些。總之以後你我都是渡落山弟子,是同門的師兄弟,有什麼事你招呼我就行,别的不敢說,借你點靈石或者靈器還是沒問題的。”周樟甯擺着手說道,世家子弟的豪氣在此刻顯露無遺。
卞荊道了聲謝,揚起頭看看這個比自己大不了幾歲的少年,問道:“那你呢,你為什麼也這麼唉聲歎氣的?”
原本揚起的眉眼瞬間垮了下來,周樟甯木着一張臉,用手搓了搓身側的刀柄:“我的情況跟你也差不多吧,每天睡四個時辰,除此之外基本就是在練刀,豎劈刀六百次,斜砍刀六百次,上撩刀、後挂刀等等也是六百次,這些基礎刀法練完一輪,也就該睡了。”
周樟甯是劍修世家出身,從小就練劍,雖說刀與劍的路數不同,發力的位置也有所區别,但修習基礎招式的苦他是吃慣了的。冬練三九,夏練三伏,筋骨的酸疼、關節的瘀傷幾乎伴随着他長大。
同一個動作重複成百上千遍,是為了讓武器成為手臂的延伸,更成為自身的一部分。隻有每一式的出擊都如同呼吸一般自然,在對敵時才能做出最快的反應。
電光石火間的戰鬥哪有那麼多思索的機會,克敵制勝往往靠的就是一瞬間的直覺。
其他修士怎麼鬥法,周樟甯不太清楚,但他自己,最依賴的就是身體對殺意的反應,那是一種無法言說,掌握之後卻永遠不會忘記的東西。
話扯遠了,每日磨煉刀術當然不是周樟甯感到厭煩的原因,他真正無奈的是李存這個人。
現如今,李存已經成為了他的師尊,兩個明明是練劍出身的人,如今卻一起埋頭研究刀術,還是最基礎的入門招式。
他們也沒别的地方可去,于是就在衡靈鎮外的林子裡清出了一小片空地,用來修行。周樟甯給自己做了幾個木人當做對手,李存則削了一條帶靠背的椅子,和一個用來墊腳的木樁子。
每日太陽初升,光芒穿過樹林照射在空地上的時候,周樟甯就握着長刀開始揮汗如雨地練習刀術,而李存則抱着酒壇舒舒服服地歪在一旁的木頭椅子裡,時不時出言指點一番,或者突然把喝空的酒壇朝周樟甯扔去,美其名曰練習他的應變能力。
若是單純的指點,周樟甯也樂得接受,畢竟他不是聽不進好話的人,李存好歹是他敬重的前輩,一句教導能勝過自己數年的琢磨,且都是從血雨腥風的厮殺中才能獲得的經驗,極為珍貴。
隻是李存的指點中,總要夾雜大量的廢話,聽得周樟甯頭昏腦漲。
他一會兒吹噓自己過往的經曆,一會兒又扯扯閑篇,說些渡落山外的流言蜚語,連哪家的弟子意外殒命,哪家的家主寵妾滅妻都知道,真不明白他一個多年不出山的人,是從哪裡來的消息。
于是,周樟甯耐着性子聽他說了一個時辰,有用的話也就那麼一兩句。
偏偏李存還醉醺醺的,隻有你聽他說,沒有他聽你講。周樟甯既不能還口,又不能請戰和他對打,隻能一邊忍受每日練刀的辛苦,一邊努力嘗試不去聽耳邊嗡嗡的絮語。
“李存?是那個飛絕峰主吧。我聽薛先生說過,但好像還沒有見過呢。”卞荊撓了撓脖子,“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這一問,周樟甯也不知怎麼回答。
因為卞荊早就見過李存,而且是每天擡頭不見低頭見,就住在他家隔壁,說不定還在一張桌子上吃過飯。
隻不過有一點很奇怪,李存在卞荊面前總是變換樣貌,又取了個化名叫李春,讓周樟甯不明所以又不好拆穿。
至于周樟甯是怎麼認出變換樣貌後的李存。
廢話,一個人的樣貌就算過了幾十年,又添了猙獰可怖的傷疤,總還是同一個人,眉宇間的樣子是不大會變的。
再說了,李存的右耳上常年帶着一枚金環,這是他自成名起就佩戴的金飾,如此明顯又好記的特征,也就騙騙卞荊這種靈居界外來的小孩了。
“那就是一個酒鬼。”周樟甯言簡意赅。
“酒鬼?他不是很有名的千山劍主嗎?”
“劍主跟酒鬼也不沖突吧,而且他現在比起劍客,更像酒鬼一點。”
“是這樣嗎?”卞荊有些懷疑,但還是選擇相信周樟甯的話。
他想到了張衾音,那是個經常吃點心,還穿得花枝招展的男人,看着不太正經,卻也是個劍主。聽薛先生說,他曾經一個人把幾十個修士打的吱哇亂叫,實力可以說是頂尖。
難道成為劍主的人,都有怪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