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着,卞荊用一種詭異的眼神上下打量周樟甯。
“你看我幹嘛?!”周樟甯抱住自己搓搓手臂,他感覺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你以後要是當了劍主,啊不,刀主,會變成一個嗯……賭徒嗎?”卞荊在衆多陋習中随便挑了一個。
“根本沒有刀主這種東西好吧。我當然也不會變成賭徒!你怎麼會這麼問?”周樟甯無話可說,他覺得幸虧卞荊年紀還小,不然他可能會問自己會不會變成一個嫖客。
“因為我發現,實力強大的修士好像都有點奇怪。”卞荊掰着指頭數,一邊說道,“你看啊,比如你的師尊,他喝特别多的酒。再比如張衾音前輩,我經常聽見薛先生在背地裡罵他瘋狗,剛開始還不知道罵的是誰,後面他連名字一起罵,我就知道了。”
周樟甯聽得眼角抽搐,卞荊還在繼續說。
“還有上次見到的雲栖峰海棠峰主,她好像很喜歡首飾,一整個腦袋都是發亮的金玉,就像個首飾架子……”
“停停停!這些你在心裡想想就好了,可不要到處嚷嚷,都是些前輩,你亂說話可能會被一棍子打出渡落山。”周樟甯連忙打斷,這些哪裡輪得到他們這些初出茅廬的小崽子亂評判。
“喔。”卞荊點點頭閉嘴了,看着很是乖巧。
“唉,行了,也歇得差不多,我要繼續練刀去了,你再坐會兒吧。”周樟甯說着,用力按了按卞荊的肩膀,就站起身來。
他單手握住身側的長刀柄,一把将它從土裡拔了出來,抖抖刀刃上的塵土,就準備扛着刀離開。
卞荊這才發現,這把刀比他想象當中的還要長,一尺長的刀柄,筆直的刀身卻足足有六寸寬、五尺餘長,刀刃纖薄,刀脊厚實,沒有繁複的刀紋與裝飾,卻有一股曆經歲月的古樸。
“你這就走嗎?”卞荊動作出奇地靈活,一把抓住了周樟甯的褲腿,差點把他褲子給拽下來。
“拉我幹嘛,放手。”
“你都這麼累了,還要繼續練嗎?”
“你從哪裡看出我……”周樟甯死命拽着腰帶,轉身想要反駁,一回頭卻對上了卞荊那雙漆黑的眼睛。
很難形容那雙眼睛的樣子。說不上好看或者難看,隻是一瞬間有種被看穿的感覺,漆黑的眼瞳似乎有洞悉人心的力量。
當然累,說不累,其實連他自己都不信。
周樟甯被這麼一打岔,也有點洩氣,他把刀往地上一插,又一屁股坐了下來,說:“累又如何,既然要練刀,那便是從頭再來。我今年已經十八歲了,雖說修士最少有百年的壽命,可修行是越早越好,我在外虛度了幾年時光,如今不得加倍補回來嗎?”
“但你這裡都腫了。”卞荊伸出兩根手指用力掐了掐周樟甯的小臂,疼得他“嗷”了一聲,差點哭出來。
他那堅實的小臂上,有一大片隆起,表面沒有傷痕,内裡卻脹痛地厲害,被卞荊兩個小指頭一掐,就如同被什麼猛獸生啃了一口,劇痛順着手臂直沖腦門。
卞荊看着周樟甯龇牙咧嘴地吸氣,說道:“你為什麼要這麼着急呢?不能休息好了再練嗎?我阿娘說,讀書也要先吃飽飯,餓着肚子是記不住的。”
“這不一樣,書什麼時候都可以讀,修行耽誤了就很難補回來。”周樟甯捂着手臂說道。
他的心中總有一種緊迫感,尤其是進入渡落山之後,他發現自己已經落後同齡人許多,連八九歲的小孩都在修行之路上摸爬滾打了,自己前行的方向卻依舊是模糊不清。
卞荊追問:“能耽誤多少呢,你多休息一下,就修不成靈神境了嗎?”
“靈神境?你在開什麼玩笑。”周樟甯以為自己聽錯了,“靈神境幾乎已經是傳說中的境界了,古往今來有幾個人能達到的。别說是休息,就算讓我不吃不喝地修行到死,也沒有半分的可能。”
“那你幹嘛不休息,反正也修不成。”
周樟甯被這一番話給氣笑了,長歎了一口氣,說:“我是不知道你個小孩哪裡來的這麼多歪理。人力終有窮,天道終有定。我的禀賦有限,修行到最後也不可能達到真正的超脫,可是,還是要盡力去做不是嗎?
我明白你的意思,欲善其事先利其器。但我閑不下來,一停下來,就忍不住去想,我這麼做究竟對不對。我十四歲離家,到現在選了一條新的路,從頭開始練刀,一直這樣走到最後,會不會依舊比不上那個,聽從家中安排,繼承了八風劍陣的我。”
他當年放棄修劍,也許是一時沖動,但想要改變周家千百年來依賴劍陣的格局,卻是深思熟慮的結果。
少年人總是一腔熱血地想要做成一件事,可真正去做的時候,又會在夜深人靜時瞻前顧後,害怕自己并沒有想象中的能力。
有決心是真,會猶豫也是真。
周樟甯孤身一人來到渡落山,踏上一條周家人從未走過的路,他心中隐藏的惶恐和不安,是無法跟任何人訴說的。
“這些事情,你有跟你的師尊說過嗎?”卞荊問。
卞荊彎腰,俯身去揪腳邊新冒頭的雜草,将它們連根拔起,然後丢進田邊的水渠。嫩綠色的葉片順着清澈的流水一路漂遠,拐過幾道彎就徹底看不見了。
“跟他?跟他有什麼好說的。”周樟甯垂眼移開了視線。
卞荊不清楚李存的身體狀況,作為弟子的周樟甯卻再清楚不過。曾是一位叱咤風雲的絕世劍修,李存如今非但提不起劍,連剩下的日子恐怕都是有數的。
整日沉溺于酒氣,應該也有緩解身體疼痛和麻痹心神的目的在。
卞荊仿佛知道周樟甯心裡在想什麼,當即反駁道:“當然要說。師徒如父子,你不在你阿爹身邊,那麼師尊就是父親。既然你有想不明白的事情,為什麼不問他?”
“他喝酒喝得腦子都不清楚,問他有什麼用。”
“但他不是每日都陪着你嗎?就算沒有什麼可教你的,也一直陪着你說話。說不定,他就是為了等你問他,為了在你想不明白的時候告訴你答案。”
周樟甯聽得一怔。
是啊。師尊他雖然整日抱着酒壇不松手,卻也一直在陪着我練刀。
如果換成是我,在人生最後的一段時間裡,會做什麼呢?
一定是去完成最想要做的事吧。
也許是跟家人團聚,也許是将畢生所學傳下去,又或者遊曆天下,去見這輩子來不及見的人和事。
那師尊呢,他的千山劍法無人傳承,卻哪裡都不去,每日都守在我的身邊,是不是意味着,我于他而言,就是剩下日子裡最重要的事?
會不會就像卞荊說的,他在等我問他?
周樟甯忽的站起身,提起刀就大步往林子裡去,沒有絲毫的猶豫。他一手握着長刀反背在後,一手高高舉起,揮了兩下,算是跟卞荊告辭。
“唉——”卞荊見聊天的小夥伴離開,郁悶地抓了抓頭發。
偷懶這種事情,如果兩個人一起,就會心情愉悅,且毫無後顧之憂。可要是留自己一個人偷閑,心中未免就會有些愧疚,覺得辜負師長教導,也擔不起親友殷殷的期盼。
這裡的親友,主要是指薛牧山,他會在卞荊每天出門時,囑咐其一定要好好修煉,聽先生的話。
簡直像個送兒子出遠門遊學的老父親。
“真是沒辦法。”
卞荊搖搖頭,站起身來,他拍拍身上的塵土,眼睛望着半空定了定,随即如同腳下生風一般,整個人輕巧地掠過田野,一瞬間就滑進了另一片林子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