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
卞荊四人一起住在了東側的廂房。
今夜的月亮很圓,高懸在夜幕之上,仿佛一輪明鏡。人們總說月色如水,那些落在瓦片和樹葉上的細碎光華,遠遠一看,果真像是湖泊的粼粼波光。
很玄妙,雖然身處在馬車内部的宅院之中,卻依舊能望見天穹。這是外界真實的星月,還是術法在人眼前化出的幻景?
此時的屋内,周樟甯已經枕着他的長刀呼呼入睡,被子全都堆在肚子上,兩條長腿半懸在床邊,卻依舊睡得安穩。相比之下,柳茵茵的睡相就規矩多了,整個人筆直地平躺,就是眉頭微皺,仿佛被困在夢裡。
不知道為什麼,卞荊翻來覆去地睡不着,他仰起頭看窗外,有一種天地倒懸,月亮要砸在他腦門上的感覺。
這樣躺着簡直比站着還要累。
“唉。”卞荊歎口氣,坐了起來。
他四下裡看看,這才發現最邊上那張靠牆的床鋪,此刻竟空無一人。被褥平整地攤鋪着,盛着一汪從窗外灑落的月色。
那是趙瀞辭的位置。
大半夜的,他去哪裡了?
難道雲栖峰已經嚴苛到,要用修行吐納代替睡眠了嗎。
雖說修士可以不睡覺,但睡永遠比不睡要舒服,就像辟谷這件事,為了身軀不沾染雜質,有人從靈竅境就不食五谷了,但也有人到了靈霄境還在一直吃。
境界再高也是人,是人就會有惰性,不可能一直修煉,總會想睡覺,想吃東西。人與人的區别,有時候就是從克制己身與放浪形骸中做了選擇,但二者之間并沒有絕對的好壞。
以上是薛牧山的原話。是卞荊質疑他到處瞎溜達不幹正事的時候,用來搪塞的。
有些道理,但不多。
想了想,卞荊起身下床,推開門走到了庭院裡。
不出所料,趙瀞辭此刻正坐在庭院的竹林中,仰頭望着天上的月亮。
片雲天共遠,永夜月同孤。
但在卞荊的眼中,遠與孤的不是天邊的雲月,反而是眼前一身白衣的單薄少年。他明明就坐在眼前,卻又好像隔了很遠,仿佛自己走近幾步,這身影就會像一團白煙散在夜間微寒的冷霧裡。
這種感覺很熟悉,好像在哪裡見過。卞荊忍不住想。
“阿荊,你知道嗎。”
趙瀞辭嘶啞而沉悶的聲音響起,在庭院裡顯得有些飄忽不定。
“今天是七月半,是塵世中的人們祭祖盡孝的日子,他們會燒紙錠、放河燈,慶賀秋收、酬謝厚土。在平淮城,這天也是傳說中鬼門大開,亡魂歸家的日子,那些在不見日光之地徘徊而未入輪回的魂靈,會在這天回到昔日的住所,看望思念他們的親人。
這一切要是真的,我爹爹恐怕是找不着我了。入山前,我把房子給燒了,他可能也找不着家了。”說着,趙瀞辭緩緩轉過了身。
不知道是洗了澡還是剛剛練過劍,他的頭發居然濕漉漉地滴着水,此時一绺一绺地伏在肩背上,洇出一大片水漬,像隻剛剛從狂風暴雨中穿行而過的鳥。
趙瀞辭的話聽着很讓人難過,樣子也有點可憐。
但若是看清了他的神色,就會發現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裡沒有一絲的濕潤,明明臉龐精緻如同娴靜的深閨少女,目光卻像冰寒的劍刃讓人不敢近身。
卞荊是不怕的,他渾然不覺,幾步走到石桌邊上,一屁股坐了下來,也擡頭去看月亮。
見狀,趙瀞辭低笑一聲,暗暗搖頭。
不管是從前還是現在,他都會羨慕卞荊。
這是一個跟所有人都不一樣的人。他把日子過得很輕,好像永遠都不會被什麼東西困住。如果說這世間有的人在屋子裡,有的人在屋子外面,那卞荊就是那個坐在房頂上的人。
他的所思所想、所作所為似乎獨行在一條單獨的河道上,其他人無法同行,隻能站在岸邊隔水望着他。
這也是小的時候,趙瀞辭總喜歡跟在卞荊身邊的原因。他幼小的身軀裡有一個無比龐大的世界,外人覺得他木讷呆滞,隻是因為找不到敲開那個世界的門。
趙瀞辭原以為自己有一天能敲開這個門,但所有的事變換得太快,他也要獨自駛向另一條河道。等再見面時,那扇門已經不見了。
“阿荊,你說這世上,究竟有沒有讓人死而複生的辦法?”趙瀞辭用手撐着下巴,盯着卞荊問道。
“讓人複生的辦法?”卞荊一愣。
他想讓誰複生?他爹嗎?
“是啊。我想讓我爹爹活過來。”趙瀞辭點點頭,仿佛知道他想問什麼。
如果說,當初是因為張衾音的隻言片語就下定決心來到渡落山,那麼經過幾年的修行,他開始意識到生死之間那難以逾越的距離。
由生到死,不是簡單的沉睡,而是意識的消散,知覺的永寂,是再也不會結束的黑夜,與無處可去的思念。
修士縱然有通天徹地的本事,卻也無法令人複生,哪怕是傳聞中的沖凝玉靈丹,也需要軀體一息尚存,才能發揮作用。
幾年過去,茫然四顧,竟尋不到一丁點的希望。
但握着手中的劍,趙瀞辭有時又會覺得前路依舊在。他還有未曾登上的高峰,有不曾涉足的地方,怎麼就能斷言這世上無起死回生之法呢?
隻要他還活着,總要一直找下去的。
爹爹離開的那一天,實在是太匆忙了。他甚至來不及留下一句話,或是一個眼神。在血腥與驚惶中,自己突然就失去了一切。
“我不知道怎麼讓人複生,但我會幫你。”卞荊搖着頭說道。
沒有賭咒發誓,也沒有過多思考,他就像是回答了一個簡單到不能再簡單的問題。
趙瀞辭怔怔地看着面前的人,眼眶毫無預兆地落下一滴淚。晶瑩的淚珠一閃而過,沒有留下任何的痕迹。
“哦?你要怎麼幫我?”
“我會跟你一起找。如果有什麼是需要我做的,我會幫你做。”
“既然如此……我希望,你記住今天所說的話。”趙瀞辭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就想起身離開。
不料,卞荊突然手肘一撐,半個身子趴上了石桌,拉着趙瀞辭的衣袖就把他拽了回來。
兩個人的距離頓時變得很近,呼吸間都是山泉水冷冽的氣息與草木的苦澀清香。
月色之下,卞荊的面龐也變得清晰,深邃的眉眼微微上揚,筆直挺拔的鼻梁之下,稍顯單薄的嘴唇半抿着。這無疑是一副好相貌,卻被他疲懶的神色和亂蓬蓬的長發遮掩得七七八八。
他伸出了右手小指,說道:“怎麼?你不相信我?那拉鈎。”
趙瀞辭哭笑不得,拍開了對方的手。
“拉鈎?你都多大了。”
若真的要保證,怎麼不以道心起誓呢?他在心中暗暗地想,卻沒有說出口,反倒說起了另一件事。
“其實我不太想見你。這次如果不是你也下山了,我們恐怕很長時間不會見面。”
這一點,卞荊其實也能感覺到。
衡靈鎮與雲栖峰雖然隔着幾座大山,但對于修士而言,往返隻需要短短數息。可就算這樣,過去幾年裡,趙瀞辭一次也沒有踏入過衡靈鎮,更沒有傳遞過隻言片語。
他一刀斬落了兩人之間所有的牽絆,将自己封閉在日複一日的修行當中。
不,或許在更早之前,趙瀞辭就不想見他了。
他們一同被張衾音接引,從平淮城到衡靈鎮的路途中,一直都住在同一輛馬車上。兩人明明就相隔着一堵牆,卻從未見過面。
又或許,是更早之前呢?卞荊望着面前之人沉靜的面龐,突然想到了數年之前趙宅的夜晚。
“我不想見你,不是因為我讨厭你,恰恰相反,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隻是一看到你,就會想到曾經發生的一切,就會忍不住去想,當時躲在角落裡的我,是多麼弱小而無措。
我總是夢見那一天的事,克制不住地去回想每一個細節。我爹爹當時為什麼要從屋裡跑出去?他是單純地想要救下那個被打的人,還是沒有在裡屋找到我?
如果我聽他的話在後院裡玩耍,又或者不要躲起來,早一點沖出去,是不是一切就不會發生?”
聽到此處,卞荊忍不住打斷道:“你别這麼想,這不是你的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