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他發現,那嬰兒手裡正掐着半塊褐紅色的肉……是一塊活人的肝。
這件事到此處也就結束了。
最後,那紫黑色的嬰兒不見了蹤迹,宜娘的屍身被妥善收殓下葬。而喬安,也許是痛失愛妻,又或者驚吓過度,此後徹底失了神志,在青山坳四處徘徊遊蕩,瘋瘋癫癫地呼喚着宜娘。
聽完之後,卞荊三人一陣沉默。
當然,他們并不覺得害怕或者驚恐,靈居界中比這還要奇詭的事情數不勝數。
可是,兩個活生生的人,明明昨日還坐在同一張桌子上宴飲,今日就得知他們落得這樣的結局,不免讓人心神震動。就算一切都是幻境所化,彼此的相處卻是真實的,怎麼能不令人傷感。
沉默半晌,柳茵茵開口:“宜娘生下的嬰兒……多半就是她先前在溪水邊遇見的那個,連樣子都沒變。就是不知道是什麼來曆,又或者是何種精怪,竟然張狂到這個地步。雖說這世間除了靈獸,還有各種天生的妖精鬼怪,但塵世靈氣稀薄,隻有極少的一部分能夠存活于此,且不敢顯露人前,多隐匿于人迹罕至的深山。
宜娘遇見的這隻敢在白日出現,還在衆人面前生食血肉,不是膽子大那麼簡單,一定還有其他緣故。但無論如何,都與雲岩寺脫不了幹系。喬安與宜娘成婚十數載,年逾三十依舊無所出,可他們剛在寺裡求子,下山途中就被盯上,這未免也太巧了。”
趙瀞辭點頭表示贊同,說道:“還是探查雲岩寺更為要緊,估摸着路程,我們應該快到了。一會兒看仔細些,有什麼異常千萬不要放過。”
三人相互對視,繼續拾級而上,很快便來到了雲岩寺的門前。
與塵世其他的寺廟不同,雲岩寺的外觀十分樸素,灰色的磚牆,青黑色的瓦片,隻有三道山門被漆成了朱紅色,遠遠一看,像是普通大戶人家的屋舍。山門的正上方,挂着一塊題有“雲岩寺”三個大字的匾額,字體古樸,比起莊嚴的氣韻,更多的是來自山野的質樸。
春風和煦,山林幽靜。
穿過半敞開的朱紅色山門往裡,能看見院中高大茂盛的銀杏,枝葉與寺廟青黑色的飛檐相擁,滿目郁蒼蒼。樹下立着數座石碑,以蓮花圖樣的浮雕裝飾,寓意聖潔與解脫。庭院正中,一條石闆鋪成的筆直小道,連接山門與供奉神像的大殿。
“走,進去看看。”趙瀞辭說着,毫不遲疑地擡腿走進了雲岩寺之中。
卞荊與柳茵茵也随即跟了進去。
一入内,便有山風吹過庭院,高大的銀杏樹嘩嘩作響,早春溫暖的日光被抖動的葉片分割,閃爍着水面般的光芒。
趙瀞辭不由得緊了緊手中的劍,轉頭望向風吹來的方向,可那裡除了大殿飛起的檐角,空無一物。
“怎麼了?”柳茵茵敏銳地察覺到他神色有異。
“沒什麼。”趙瀞辭搖頭。他自從走進了雲岩寺的山門,就覺得有人在暗中窺視,那是一種微弱的、被人注視的直覺,揮之不去。
柳茵茵聳肩,見他不說也不深究,自顧自地說道:“我剛才入門時就想說,這裡的布局與尋常寺廟不大一樣。進來一看,果然如此。你們看,從山門一進來,就是這處庭院,再往前就是大殿,除此之外就什麼都沒有了,但四周的圍牆卻圈了好大一片地方。
在山頂修築屋舍不易這可以理解,但為什麼要圈這麼大一片地方呢?空蕩蕩也不好看呀。倒不是說必須有鐘鼓樓、放生池這些東西,畢竟雲岩寺地處偏僻,來往的人就不多,更沒有久住護持的僧人,再多的屋子也是浪費,但也不至于如此空曠……”
柳茵茵背着手,仰頭看四周高大的銀杏樹,一張嘴說個不停,也不管另外兩個人有沒有在聽。
趙瀞辭倒是豎着耳朵聽了兩句,感覺後面都是翻來覆去的廢話,也就移開了注意力。
“好奇怪啊,這裡建寺已經一百五十年,可寺内的神像卻是三十年前,由青山坳的村民籌資修築的……那建寺時就供奉的神像呢?是破敗了,還是遺失了?”
卞荊悶悶的聲音從另一側傳來。他蹲在銀杏樹下的石碑邊,歪着頭讀上面的字。碑文有些年頭了,曆經風吹日曬,又爬滿了油綠的青苔,不仔細看很難辨别。
柳茵茵和趙瀞辭都被他的話吸引,走過來将腦袋都湊到了石碑前。
“欸,真的啊,這裡的神像居然是後來新造的。”柳茵茵用小木棍刮掉石碑上青苔,說道,“由青山坳籌資并主持修建……前前後後居然花了二十萬的銀錢?什麼樣的造像居然要這麼多?用實心的金塊也不過如此吧,還專門請了名家塗漆貼金?哦吼,讓我看看是什麼樣的名家……”
說到此處,柳茵茵的聲音戛然而止,像是被人突然捂住了嘴。
卞荊疑惑地擡頭看他:“嗯?”怎麼不繼續說了?
隻見那模糊不清的碑文上,逐字記載着為神像塗漆貼金的匠師姓名,叫祁相之。
嗯?姓祁?
“這名字……有什麼不對嗎?”趙瀞辭皺眉問道。
“嘶——怎麼說呢,應該是我想多了。你們也知道,靈居界六大世家之一就是姓祁,所以我見這匠師的名字就有點在意。但總不至于真是祁家人,世家出身的修士怎麼會來塵世做一個塑像的匠師?巧合罷了。”
由于自己的出身,柳茵茵對世家大族的感受很複雜,一方面畏懼且崇敬于他們的權勢地位,另一方面又有隐秘的痛恨與不甘,既為母親,也為自己。而他選擇成為煉藥師,也是希望有一天能與這些世家有平等對話的資格。
“怎麼會是巧合?”
趙瀞辭有些冷漠的聲音打斷了柳茵茵的思緒。
“你忘了我們為什麼會在這裡?我們已經在幻境中被困了兩天,這難道不是修士的手筆嗎?如果有祁家人參與其中,這個龐大且精妙的幻境倒說得通了!”
“你的意思是……”柳茵茵仍有些遲疑。
如果說幻境是祁家人布置的,那麼雲岩鎮突發的那場大水呢?是不是也跟他們有關?
柳茵茵不願意相信這個猜測。
靈居界的修士是不能輕易踏入塵世的,幹涉其中事務更是不被允許。六大世家正是這條規矩最重要的捍衛者,他們絕不會在私下裡做出這種監守自盜的行徑。
而且這對他們又有什麼好處呢?
幻境需要以陣法驅動,這當然是出自某個或者數個修士的手筆,但絕不該是祁家。世家出身的修士在享有高人一等的地位之時,也深受血脈牽絆,他們很難脫離宗族而遵循自身意志行事。
如果說整件事有祁家人牽涉其中,那必然不會隻是這個祁相之,或者一兩個人那麼簡單,更有可能是一場有計劃的龐大圖謀。
“不,你們不懂。這裡面隻要有一丁點祁家人的蹤迹,就不是我們能夠處置的事情了,甚至不是渡落山能管的事。”柳茵茵搖頭道。
“什麼意思?”趙瀞辭追問。
“提到世家,所有人都會說天賦秘術,說世家子弟天生适合修行。但很多人不知道,正是因為有這種特殊血脈的聯結,世家的修士更像是……總之你隻要知道,對于世家出身的修士而言,宗族的意志是永遠高于自身的。”
趙瀞辭笑了笑,搖頭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如果世家修士無法獨自行動,那照這麼說,周樟甯又是怎麼從家裡跑出來的?難道這也是周家默許的?”
他這話其實扯得有些遠,可說完之後,兩個人心頭都是一跳,相互對視半天沒有說話。
見沒人繼續出聲,卞荊左右看看,站起身跺了跺有些發麻的腿,提議道:“不吵了?那這算是誰赢了?要不先進前面大殿裡看看?我瞧那裡面還有人呢。”
他手一指,三人都向大殿望去,果然看見裡面有一個模糊的身影,正弓着背,跪拜在神像前方的蒲團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