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岩寺的大殿之中,供奉着一尊四面四首四臂的鎏金彩繪菩薩造像。
此像半跏趺思惟坐,左腿單盤,右腿自然垂下,身軀前傾,左側一手結無畏印,一手曲肘支撐下颌,作冥想沉思狀,右側一手高持錫杖,一手向下垂持與願印,寓意順應衆生的祈求。
頭頂冠冕,絲縧束發,發髻半垂,面部上寬下窄,眉眼低垂,嘴角帶笑,神情和悅靜穆。身着袒右式天衣、肩飾璎珞,衣紋如流水自然下落,呈現流暢的曹衣出水風格,雙足赤.裸,坐于覆式蓮花圓台之上。兩條人面蛇身長足的巨獸盤踞在左右,造型兇惡粗犷。
整座菩薩像極高,足足有五六丈,背光描繪着無數花草卷紋,周圍繪滿經文的幡幢華蓋高高懸挂而下,加上左右的蛇身巨獸,給剛踏入殿内的卞荊三人極大的莊嚴肅穆之感。
菩薩像的前方擺放着一張長香案,案上照例擺放着“三具足”,即香爐一具、燭台一雙、花瓶一對。日光透過窗戶投射在香爐上,能看到迷蒙的煙霧在大殿中徐徐飄散。
一個體态臃腫的中年男子正俯身跪拜在香案前,他雙目緊閉神情虔誠,嘴裡念念有詞。
“菩薩保佑,保佑保佑……”
這不是朱大山嗎?
卞荊看着中年男子那光溜溜的腦門,一下就想了起來。
就在之前的流水宴上,朱大山還一副意氣風發,要變賣傳家寶來籌集本錢東山再起的模樣,怎麼短短兩三個月過去,就憔悴到了這個地步?
但也僅僅是神情萎靡不振,他的衣着打扮比原先好了不少,衣料用的也都是上乘的布帛,顯然不缺銀錢。
難道先前他們都猜錯了?朱大山拿到錢後沒有去賭坊,反而真的去做了生意,重新發家?可要是這樣,他現在又在求什麼呢,是遇上了什麼難事?
想不明白,柳茵茵走上前搭話:“朱……”
他伸出一隻手去搭朱大山的肩背,可還沒碰到,朱大山突然像是受到了驚吓一般,聽見動靜便猛然回過了頭,一臉驚恐地看向來人。
見是三個少年人,他才松了口氣。
“你們……你們不是昨天借宿在王斯年家裡的人嗎?怎麼會到這裡來?”朱大山滿頭大汗,神情緊張地回頭看了一眼神像,繼續說道,“難道你們也是特意來拜菩薩的?”
果然,自從幻境中的景象轉變之後,所有人對他們三人的記憶都發生了改變,朱大山也不記得宴席上發生的一切。
沒辦法,柳茵茵隻能順着朱大山的話胡編亂造了一番,趁機拉近彼此的關系。
“剛剛看您在這跪拜了好一陣子,您是在求什麼?哦,如果不能問我就不問了。”柳茵茵腼腆地笑笑,怎麼看都隻是一個謙遜有禮的少年郎。
卞荊與趙瀞辭都對他這番應對暗自敬佩。這種面不改色心不跳的謊話還真不是随便一個人就能說得出口的。
“也沒求什麼……唉,實話跟你們說吧。”朱大山似乎愁悶了很長時間,兩團稀疏的眉毛幾乎要糾纏在一起。柳茵茵這一句問話,讓他像是突然找到了傾訴的口子,半是無奈半是擔憂地開始講述。
“我家有一套稀罕的白瓷茶具,原本是留作傳家的,可惜家中敗落,年初時被我用高價賣了出去,以此籌措了一批銀錢作為生意的本金。此後的兩個月,我靠着向外販售山貨,也着實掙了不少銀錢。”
“這不是很好嗎?為何如此憂愁?”柳茵茵問。
朱大山一拍大腿,懊惱道:“好呀,我也沒說不好,當然好。原本就這麼過下去就是了,日子眼看着一天天變好。可我那老娘不知從哪裡知曉了我變賣茶具的事情,竟然因此一病不起。
我怎麼知道她如此看重那套茶具,明明也不是什麼稀世珍寶……總之,她整日不思茶飯,從早到晚哭着鬧着要我去把茶具給贖買回來,我如果不去,她就要到我爹的牌位前邊哭。我也願意贖回來呀,但那東西不是典當,而是賣給了行商,如今要我去哪裡找呢?”
說着,朱大山更發愁了:“原本我想着先拖個幾日,說不定時間一長,也就不鬧了。結果就在昨晚,她又因為這件事數落我,唉,也怪我沒忍住脾氣,當時就頂了回去。結果……結果她一氣之下竟然暈倒了,後來請了大夫,說是思慮過甚,不是長壽之相。
她有什麼可思慮的呢!無非就是那套茶具罷了!真不知道是什麼稀世的寶貝,我娘一個好好的人竟然為了它愁得整日卧床,眼看着精神一日比一日差。可找不到買主,我又能怎麼辦,如今隻能盼着……菩薩能不能給指條明路。”
說着,朱大山一個大男人竟然紅了眼眶,可見與母親感情深厚。卞荊等人不知道的是,朱大山他幼時家資頗豐,但父親早逝,由腿腳不便的母親照料長大。成家後雖然有妻有子,彼此卻并不親近。
可以說,如今卧床不起的老母親,就是他最親近的人了。
可是,如果隻是這樣,朱大山為什麼一副驚惶的樣子,像是怕被人發現他在這殿中?
顯然,他隐瞞了一些事情。
趙瀞辭想了想,旁敲側擊地感歎道:“我們上山時,還遇見了幾個人,似乎也是來雲岩寺參拜的,隻不過山路沒我們幾個爬得快,稍稍落後一些,估摸着一會兒也該到了。想不到這樣一個僻靜的寺廟,香客如此多。”
“什麼?有人來了?”朱大山像隻被踩到尾巴的貓,連忙四處張望。
“别急别急,這是怎麼了?”
“哎喲,不跟你們說了,我老娘是不許我來這雲岩寺的,要是其他人在這瞧見我,一準回去就要告訴她,我又有麻煩了!”朱大山火急火燎地抖抖衣袖就要離開。
柳茵茵想拉都拉不住,隻能看着他肥厚的身軀小跑着出了雲岩寺的山門。
趙瀞辭看了一會兒,轉頭凝視着神像開口:“這倒有意思,他來這裡拜菩薩,居然怕被母親發現。不過走了也好,方便我們四處看看。”
說着,趙瀞辭撇開衣擺,擡腿往香案上一踩,整個人就如同雀鳥般輕盈地登上了菩薩像的蓮花座。他用劍鞘四處敲了敲神像鎏金的表面,又仰頭端詳了一會兒,慢慢摸索着繞到了背光之後。
還站在原地的卞荊見趙瀞辭越走越遠,忍不住問道:“你到後面去幹嗎?”
郁悶的聲音從神像的背光後面傳來:“我以前看話本,凡是在寺廟裡藏東西,不在香案底下就在神像的底座後邊。”
“然後呢?”
“這裡什麼都沒有。”
“……說不定在梁上呢?”卞荊說着,往天上一指。他想看看趙瀞辭會不會爬到大殿的橫梁上去。
哪知道對方根本不上當,繞着菩薩像走了一圈就跳下了蓮花台。
“橫梁我進來的時候就看過了,沒放東西。”
“什麼?!這麼高你都上去看過了?我記得你以前樹都不會爬。”卞荊佯裝驚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