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荊偏頭看向窗外,努力放緩呼吸,平複心緒,他不想在先生面前做出一副脆弱扭捏的情态,這不僅讓他感到難為情,更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憤怒。
畢竟,比打架輸了更丢臉的,就是被打哭了。
但情緒往往不受神智掌控。尤其當它被長久地壓抑在心中,一旦有了宣洩的出口,便如沖破堤壩的江水,滔滔不可阻擋。
淚水湧現,即将滴落臉頰的時候,卞荊伸手用袖子一抹,飛快地擦掉了眼淚,就好像它從未出現過一樣。
可他越來越紅的眼眶,昭示着事情遠沒有結束。
很快,卞荊就陷入了不停用袖子抹眼淚的窘境,因為他懷裡還抱着狗,一隻手顯然來不及擦兩隻眼睛的淚水。于是,袖子越來越濕,臉卻根本抹不幹淨。
最後,卞荊崩潰了,他直接蹲了下去,将臉埋進小白狗的肚子裡,低着頭嗚嗚地哭。那姿态,就好像隻要他看不見白埜,白埜也就看不見他當下的樣子。
小白狗迷茫地動動四肢,意識到無法擺脫緊固,便開始用爪子不停抓撓眼前的黑發。
見此情形,饒是活了不知多少年歲的白埜,此時也出現了短暫的愣神。在過去所有與人相處的記憶裡,從沒有人像卞荊這樣,蹲在自己的面前哭,還越哭越兇,隐隐有控制不住的趨勢。
“葉、葉先生,我、嗚……”卞荊把臉埋在小狗毛茸茸的肚子裡,悶悶地出聲,可說出來的隻有一連串意味不明的語句。
“嗯嗯。”白埜随意地應了一句,伸手輕撫卞荊的黑發。
悄無聲息間,淺淡的青色靈力如雲霧般從白埜的掌心飄出,不斷逸散,将黑發少年的全身籠罩。片刻後,白埜收回手,青色的靈力消散,卻有一團白光自卞荊身上漸漸亮起,微微閃爍,猶如披着一層輕柔的白紗。
這層白紗,就是卞荊自出生起,被施加的玉燳術。它緊貼着靈脈,幾乎與之融合,除了白埜這種對玉燳術無比熟悉的人,根本不可能發現它的存在。
玉燳術,這種由白埜親自收集整合而成的術法,其最大的作用,就是封印靈脈中的先天靈氣,從而抑制各種由血脈導緻的先天不足或異常。
可它被施加在卞荊身上,目的就更加複雜。一方面,玉燳術作為一種強力的封印手段,可以完全掩蓋東宮家分魂秘術的痕迹,也就完美掩藏了卞荊作為元家血脈的靈力特征;另一方面,玉燳術封閉了卞荊的先天靈氣,這讓他在人生最初的幾年裡,能夠成為一個最普通的塵世孩童,躲過了一次又一次來自靈居界各大勢力的追襲。
可玉燳術對卞荊的影響,遠不止于此。
它在一定程度上也削弱了卞荊對外界的感知,讓他在孩童時期顯得分外木讷寡言,常常深陷于内心的世界,仿佛對周身的人事物毫不在意,包括他幼時反應遲緩,念書吃力,皆來自于此。
随着卞荊年紀的增長,玉燳術的作用在不斷削弱,甚至消散。或許是當年東宮高晴施術時實力受限,又或者是卞荊自身的禀賦超絕,總之,在渡落山的五年裡,卞荊身上的玉燳術以一種難以察覺的速度在消退,即便是白埜,不細心留意也極難察覺。
要說最顯著的變化,大概是這幾年中,卞荊背書的速度越來越快。從起初十天半個月才能背下一冊書,到後面随便翻看兩眼,便能記在心中。五年過去,衡靈書肆中的三千餘本書冊,卞荊可盡數背誦,這還是他時不時懈怠玩耍的結果。
有意思的是,卞荊從未懷疑過有哪裡不對,他将一切認定是熟能生巧,是自己掌握了背書的訣竅。如薛牧山所說,幾年裡隻做一件事,豬也能學會數數。
以白埜原本的推斷,再過五年,卞荊身上的玉燳術就會完全消失,屆時,其承自父親的元家血脈便再也掩蓋不住,回到元家并追查當年發生的一切,幾乎成了必然。這也是白埜最初決定在十年後開啟妙箴秘境的原因之一。
可他沒想到的是,卞荊下山一趟,經曆雲岩鎮一行不過短短數日,身上的玉燳術就開始以一種不可思議的速度消解。于是,那些在以往本應該被術法所隔絕的情緒,很快在卞荊的心頭堆積,讓他不受控制地落淚。
身上籠罩的白光,卞荊根本看不見。他隻能感覺到葉先生将手掌放到自己頭上,過了一會兒,又挪開了。
葉先生的手掌很涼,覆上頭頂的時候,似乎能将夏日裡的暑氣全部驅散。那種涼意不是冰塊的冰寒或者地窖裡的陰寒,更像是……更像是被一團巨大的樹蔭所籠罩,有清透的風,和樹葉微微發苦的清爽味道。
“葉先生,我不想哭的,但是……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卞荊悶悶地出聲,他擡起頭,雙眼發紅,眼睑、眉毛、額前的黑發都是一片濕潤,仿佛洗了把臉。
他看見小狗肚子上被自己眼淚打濕的兩绺白色毛發,便用袖子給它搓幹。好在狗子并不介意,它仰頭湊近,伸出粉嫩的舌頭在卞荊的眼睑上飛快地舔了一口。
“葉先生,你說人為什麼不能像話本裡寫的那樣,一開篇就知道自己要做什麼。千年的精怪都一心想要修成人形,出生貧寒的書生指望着讀書科舉、出人頭地,修道的一心成佛,練武的報效家國,好像沒有一刻是荒廢的。”卞荊蹲久了腿有點麻,幹脆兩腿一盤坐在了地上,抱着狗繼續說道,“我從前聽我阿娘說,城裡有一個神童,五歲能寫詩,走不穩路的時候就開始識字了,而我比他還大幾歲,卻連學館裡先生的話都聽不明白。我有時候就在想,讀書這種事就該交給他那樣的人,我該做點别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