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與白袍甲士沉重的步伐截然不同,顯得輕巧而瑣碎,像一隻體态輕盈的貓,正沿着城牆根緩緩行進。
嘶,這是什麼人?
卞荊定了定神,稍一思索便消失在了原地。再出現時,他已經來到了腳步聲的源頭。
那是一個身穿白衣的東宮家侍女,衣着裝束與卞荊從前所見一般無二,一身繡着暗紋、點綴珍珠的雪白長袍,盤起的黑發上有一支白色蘭花。看樣貌,大約十七歲上下,她手裡沒有任何燭火,就這麼摸黑沿着城牆根一路向外走。
她也是最外層城牆的守衛?不太像啊。卞荊悄無聲息地跟在侍女身後,皺着眉暗自思索。
不等他想明白,答案很快就出現了。
這是一個企圖潛逃的東宮家侍女,就如同當年的朝雨一樣。
隻見她小心地放慢腳步,極為緊張地左顧右盼,确認周圍沒有白袍甲士的蹤迹,便抓起衣擺準備向外狂奔。那種恐懼中夾雜興奮的神情,就算深處黑暗,卞荊也看得清清楚楚。
怎麼回事?東宮城是這麼容易就能跑出來的嗎?卞荊本能地覺得有些蹊跷,可眼下容不得細想,他必須抓住眼前的機會。
于是,白衣侍女才跑出去兩步,就被卞荊一把拽住上臂拉了回來,同時另一隻手緊緊捂住她的口鼻,将她整個人按在了城牆上,動彈不得。
“唔!”白衣侍女驚恐地瞪大了眼睛,想要大叫卻不敢發聲,連掙紮的動作都變成了極度恐懼之下的顫動,整個人像是一隻突然受驚、等待死亡的雀鳥。
反應這麼大?卞荊愣住了,他是第一回幹這種劫持的活,有點生疏,但事已至此,隻能沉聲道:“噓——别說話。我沒有别的意思,就是想問個路。”
聽見耳邊低沉的話語,白衣侍女吓都快吓死了。私自逃離東宮城本就是死罪,原以為搏出了一條生路,卻被陌生的男子發現了蹤迹,這下徹底完了。
“你是從城裡出來的吧?能給我指條路嗎?我一進城自會放你離開,你我互不侵擾。”卞荊禮貌地說道,但語氣堅定不容置疑。他見白衣侍女放棄掙紮,将捂住對方口鼻的手稍稍松了一些。
白衣侍女不說話,光顧着發抖,顯然是吓懵了。
卞荊歎口氣,繼續道:“我有耐心,但你的時間不多了。那些巡邏的甲士,再過十數息就會經過這裡,你應該不想被他們發現吧?”
此話一出,白衣侍女像是被人兜頭澆了一盆冷水,打着寒顫清醒過來。她忙不疊點頭,顫聲道:“城、城門?我、我帶你去。”
于是,在白衣侍女的帶領下,卞荊來到了十數丈之外的一處城牆,跟他想象的一樣,這裡依舊沒有城門。
冬夜的冷雨拍擊在冰面之上,顯得格外寂靜。
“你聽我說,東宮城的城牆其實是一個活動的陣法,城門隻會在特定的時刻,在既定的位置顯現,外人無法得知。你隻要等在這裡,再過一刻鐘,城門就會打開……”白衣侍女似乎是害怕卞荊發難,早一步解釋道,語氣裡滿是懇求的意味,“我不會騙你的,你能不能……先放我走?他們這時候一定在清點人數了,很快就會發現我逃出來了。如果不盡快離開這裡,他們一定會找到我的,他們一定會找到我的,他們一定會找到我的……”
忽然,白衣侍女像是得了某種癔症,開始反複念叨着同一句話,極度的恐懼已經将她的理智侵蝕殆盡,仿佛多停留一刻,她就會因此陷入瘋狂。
“你走吧。”卞荊幹脆道。
他選擇相信對方的話,其實不相信又如何呢?按照白衣侍女現在的狀态,說不定馬上就會大喊大叫,引來巡邏的甲士,那才是真的壞事。
除非直接把她殺了。
算了,我還沒喪心病狂到那個地步,卞荊暗自搖頭。
還是放她走吧,她能穿過重重守衛跑到最外層的城牆,想必付出了極大代價,就如同當年的朝雨。
“真、真的?”白衣侍女不可置信地擡頭,一張臉上滿是驚喜的神色。
“嗯,你走吧。”卞荊點點頭,忽而心中又閃過一絲疑慮,“不過……算了,應該是我多心,你走吧。”
得到了肯定的答複,白衣侍女當即提起裙擺,朝着遠方的黑暗跑去,那姿态像極了突破牢籠的飛鳥,自由而舒展。
卞荊安靜地靠在城牆邊,眼睜睜看着那一抹白色的身影踏着重重疊疊的礁石陷入黑暗,最終消失不見。
他緩緩閉上雙眼,靜心去聽海潮撲打礁石的聲音,在起起伏伏的水聲中,他似乎化作了一隻海船,穿行在波濤洶湧的海上,與風暴相互糾纏。
很快,一刻鐘到了。
就在卞荊以為結果即将揭曉,等着看那個白衣侍女究竟有沒有騙自己的時候,一聲慘叫忽然從極遠的地方傳來。
那不是痛苦的嚎叫,更像是身處絕望的哀呼,讓人一聽便豎起渾身的汗毛。
慘叫聲尚未消退便戛然而止,像是被人捂住了口鼻,又或者幹脆一刀砍去了頭顱。
卞荊心頭一震,當即将感知擴散開去。
太遠了,他無法得知那名白衣侍女的遭遇,但他能夠清晰地感知到,在城牆周圍巡視的甲士,沒有一人的腳步因此停頓。
巡邏的隊伍依舊有序地前進着。
“咔嚓,咔嚓。”
“咔嚓,咔嚓。”
仿佛所有人都對這聲慘叫早有預料,又或者,習以為常。
與此同時,一扇僅供一人通過的城門悄無聲息地在卞荊身後出現,狹窄的通道中一片漆黑,仿佛通往無盡的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