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首的少年問:“你是何人?”
崔如意道:“貧道在華陽觀内修行,路經此處,隻是想提醒貴人,邺侯雖去,隆恩尤在。”不要在人家的地盤鬧事了。
華陽觀是先帝為她母親建立的道觀,她離京之前就在那裡住過,現在,自然也是崔如意還俗之前落腳的地方。她這樣說,其實有遮掩身份的意思。
“今天華陽觀來的隻有玄真道人。”那少年很是警醒機智,一下便點破了她的漏洞。
他走上前,月色實在清朗,可以将她看得清楚,“你到底是誰,不說實話本王就讓神策軍把你押走了。”
崔如意一聽他的口吻,便知道此人一定是那個最受聖上寵愛的皇孫,江陵郡王。
李洹今年也不過十二歲,身量剛剛有拔苗的迹象,矮了崔如意半個頭,但是他眉宇間傲氣淩然,已有幾分聖上的影子,氣勢上十分不輸陣。
崔如意心念一轉,方才在内院她隻遠遠看到玄真道人打坐的背影,當時還問過許氏,說是一大早就來的。于是她道:“郡王殿下,當真要對姑姑動手?”
李洹擰眉,怒氣中帶着驚愕:“你怎麼……”
“你不記得了,你小時候我還抱過你呢。”
“……”
李洹退了一步:“不可能,玄真道人如今起碼三十有餘,怎會是你這模樣?”
崔如意賭對了,玄真道人是皇帝的大女兒,十年前為了避免和親而自願出家,足見地位超然,平時深居簡出,沒幾個人見過真容。
她從容道:“修仙辟谷,自然鶴發童顔,邺侯不正是如此嗎?”
李洹雖然聰穎早熟,但是畢竟小小年紀,又見此人月下白衣飄飄,恍若飛仙,不禁信了一半,露出了一點被長輩抓住做壞事的赧然。
崔如意乘勝追擊:“如今已是寅時,我來時曾聽有人在尋找齊王世子,想來他也在附近,不若諸位王世子先回前院,聖人或有要事囑咐。”
齊王曾是皇上屬意的太子人選,齊王世子也與李洹互相敵視,一聽此言,衆人果然疑神疑鬼地看了周遭,擔心齊王世子真的在一旁。
一人遲疑道:“要不我們先回去吧,免得被人先告了狀。”
李洹臉色不虞,思量了一會兒,點了頭。
一群華服少年浩浩蕩蕩地走了,隻剩下那個可憐兮兮的白發小子蹲在地上嘔血。他實在是站不住了。
崔如意歎了聲“造孽”,扶着他到一旁坐下。
他隻剩有氣無力的喘息,崔如意心有疑惑也問不出來,兩人就這樣許久無言,唯有零星流螢路過水面。
“你這樣騙他們,他們不會放過你的。”
突然,少年開口了,嗓子介于兒童與成人的階段,低沉沙啞,但是好在不難聽。
崔如意自然道:“我說的是實話,我當真是他們的姑姑。”
李訓默默看着她,見她神情坦蕩不似作僞,疑惑中又低頭垂眸。
按身份,他還是他們的“叔叔”呢,照樣是……
崔如意對京中的情況都是從家書中得知的,她阿兄崔行有顆七竅玲珑心,總是用寥寥數語将事情的說得透徹明了,連阿耶都自愧不如。
然而他也不是全知全能,比如這位白發少年,崔行就從未提及過。
因為他遠離那個權力中心。
崔如意也實在沒見過這樣落魄的王親,簡直是被霸淩的存在。
就因為這一頭白發招了聖人的厭棄,還是因為雅王病弱不能領節度使而失權?
崔如意沒有弟妹,因為父母情感笃深,在阿娘去後阿耶一直未納新人。家中冷清,父兄對她更是萬般疼愛,每每逢年過節,她修行的地方總是能收到琳琅滿目的禮物和一封又一封的家書。若是遇上閑日,更是能與之相聚山中,忘憂不知歲月。
因而崔如意對這個看起來野貓一般可憐的少年心生憐意。
月色西沉,哭聲漸悄,邺侯府裡一夜通明,仆人們從容地穿梭其中忙碌白事,哀涼的樂聲随之吹起,有人爬上屋頂,手舞一件上衣,向着北面高喊逝者的名字。
“歸來兮,歸來兮——”
兩人都怔怔看着,不知何時,少年腮邊滑落一滴晶瑩的水珠,崔如意見了,從袖口拿出一張帶着降真香氣的手帕遞過去。
他怔怔接過,眼梢泛紅地瞧着她,星眸璨然有淚,刹那間萬分的脆弱無助袒露無遺。
崔如意眼前有“楚楚可憐”四個字蹦了出來,像極路上救下的那個小娘子。
她突發奇想,師父信上說讓她今日入府面見囑托,偏偏那時就駕鶴西去了。
他一生神機妙算,天命國運無一不如所見,從不會有分毫差池,是以崔如意隻是聽從師父的安排,完全就是四月一日時刻一報就到達的侯府。
據許氏所述,師父在去世前一天就已經打坐入定,不再言語,自然不會有什麼要跟她說的話。
那麼現在隻有一種可能,信上說的面見,并不是與師父相見。
而她入府後第一個見到的人,正是眼前這個少年。
他就是那個自己要面見的“囑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