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邺侯府外早已停了無數車馬,其中最顯眼的莫過于皇帝的鹵薄。
府内也是擠了一堆人。邺侯力挽大廈之将傾,侍奉四朝皇帝,豐功偉績無人可比,直到現在依舊獨得天子依仗,門庭自然水洩不通。
崔如意跟着父兄一起駕車前往,崔行拍了拍她的肩膀,崔如意點頭示意,獨自前往女眷處。
一進門,腳邊裙擺一動,仿佛有什麼東西踩過她。
她低頭一看,是隻鴛鴦眼白貓。那貓輕巧地攀上掩牆,又回頭望她。
崔如意跟上,越過影壁,追尋着來到了一座水榭之前,那白貓卻忽然往高處爬去,隐入飛檐翹角不見了。
她循着方向望去,卻在花拱門的折角處看到一個坐在檐下牆上的少年。
他頭戴暗色鬥篷氈帽,恰在燈下,十分隐蔽。
崔如意想叫侍衛防禦,但是恰好那孩子也察覺有人靠近,轉臉對上她,露出氈帽下的一張秀逸非凡的臉,和絲絲縷縷的白發。他一頓,很快又将帽子扶好,翻身下牆跑了。
簡直和那隻白貓一模一樣。
她想追去,卻剛好遇上李煥的内眷許氏,兩人互相見禮。
許氏看着她眼中還有水意,知曉她也是哭了一場,心想到底這還是個小娘子,于是挽住她往内庭走,不忍心地說:“舅舅去之前還念過你的名字,誰想到就這樣去了,也沒個遺言留下。”
崔如意也心想這确實太突然了。李璧對她如師如父,既有凡人的恩情,又教了她天命無常。她初初聽聞師父去世的消息心痛流淚,但是很快又冷靜了下來,心裡更加惦念那份遺囑。
路過正廳,裡面明燈座座,是聖人在裡面。于是許氏和崔如意也上前行禮。
先帝已去,她也沒再回過長安城,因而面對當今聖上的時候,崔如意滿是陌生。
她上前一步,叩首道:“臣女崔如意拜見陛下。”
李穆一身赭黃衣袍,年近五旬,一張微長的方臉,鼻梁高挺,雙唇緊抿,留着半長的胡須,臉龐輪廓依舊分明不見年歲,隻是神情陰郁,雙眼壓過來,更有淩厲之色。
皇帝見她身着法衣,對她的名字的印象也很快反應過來了:“你就是那個在外跟着邺侯修行的崔氏女?”
“回陛下,正是臣女,此番回京就是前來給師父送行。”
李穆捋了捋胡子,點頭:“難為你一片心意。”
又轉而對李璧的家人進行慰問,聲調中透露出不易察覺的疲憊和感慨。
邺侯一去,朝野的未來會走向何方?崔如意想起她在外修行的時候家書中提及的奉天之難,那段時間的動蕩在她心頭揮之不去。
她默默退下。
皇帝正當盛年,但那雙原本銳利的眼睛中已然透出幾分倦怠,歲月與風波早已在他心頭留下重重印記。她的眼神又在廳中掃過。太子和幾個王爺站在皇帝身後,太子站得近,幾乎完全被皇帝的影子籠罩了,如意隻看到一張溫文清秀的臉,眼下青痕難掩,面上依舊是恭順謹慎的表情。
她又環顧了一周,屋内布置一切從簡,沒有奢華的陳設,唯有一絹本屏風算得上矚目。
崔如意細細看去,上面畫的竟然是嫦娥奔月。
仙子偷藥,喚天不回。
她沒有思緒,反而莫名想起了那個小孩。剛才她被許氏發現,直接被帶進了内庭,來不及詢問便被天子召見了,現下怕是難找。
崔如意輕輕呼出一口氣,悄悄離開喧鬧的前廳,獨自走向府中的花園。邺侯府的人大多聚集在前庭,後院顯得格外寂靜,水木清華,月下隻有粉白成雲的海棠随風搖曳,讓樹梢輕輕擦出低聲細語。
遠遠的,她聽到争鬥聲,崔如意微微皺眉,提着一盞琉璃繡球燈過去。
離得越近,環境越冷清,聲音便也聽得越清楚。
“……你也配來這裡,是想告狀嗎?”
“也不瞧瞧你這妖異模樣,明明知道大家不願見你,還來讨嫌。”
拳腳落在肉身上發出悶響,四五少年圍在一旁,一邊看着豪仆動手一邊口中刻薄譏诮,而被打的捂着頭趴在地上一動不動,也一聲不吭,隻那一頭白發十分醒目。
其中一個少年上前,用腳尖挑起他的下巴。
白發少年嘴鼻都溢出暗紅的血,順着精緻的下颌落在他的錦緞六合靴上點成朵朵紅梅,而眼睛卻依舊不屈地直直地目視對方。
那少年動作猶豫了一下,很快又嫌惡地踢了他一腳,将他半邊臉踩在地上。
“你為什麼總是不聽話呢,要是像你沒種的阿耶一樣窩在王府裡不是更好?”
聽他提起自己阿耶,白發少年有了反應,突然伸手猛地将他衣擺往下拉,那錦衣少年猝不及防迎面摔倒,他趁機掙紮着起身。
“反了反了,竟敢襲擊單王世子!”
“按住他!給我狠狠打!”
那幾個豪仆生得虎背熊腰,對付一個小小少年輕而易舉,就要動手之際,感覺四肢蓦然一痛,不由頓住。
為首的少年立即察覺周圍有人,“誰在那裡,出來!”
崔如意早熄了燈籠,緩緩從夾道現身。按輩分她還是這群少年的姑姑,可是年紀實在相差不多,拿不起長輩的威風。
而且她也無意介入這種皇室成員的争鬥,隻是對那少年有一面之緣,眼見對方下手毫不留情,不忍見他被欺淩至死,才出手制止。
于是她隻遠遠見了禮。
那群少年私語竊竊:“哪裡來的女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