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的一個夜晚,空氣裡還帶着濕冷的雨氣,微風一拂過,仿佛将整條河的涼意都悄悄揉進了骨子裡。李訓搭弦對榫了一整天,肩頭已有些酸澀,并不覺秋涼,反而隐隐有把外袍脫下的沖動。然而他的視線落在崔如意的身上時,卻見她朝指尖微微喝氣,手便停在了衣領邊緣。河邊的水霧氤氲,她的側臉若隐若現,仿佛朦胧的燈火掩映在薄紗之後。
兩人順着河道往人潮稀疏處走,偶爾遇上三兩遊人,唯有河面上那一串串淌過的花燈,像夜色中的星辰,靜靜照亮他們的影子。崔如意目光微動,稍作沉吟,往水中一指,道:“看那盞花燈。”
淅淅瀝瀝的秋雨剛過,梧桐葉落了一地,濕漉漉地凝在腳下,而天空澄明如洗,微光透亮,暈出萬千光華。正是美人在側,花豔蟾輝,十裡照夜珠翠之時。
他随着她的指示凝目看去,隻見有一隻手掌大小的青色蓮花在其他的燈之間碰撞,似有一股暗流順着主人的急切心意馱着它漂流。
“閉上眼睛。”
李訓雖不解其意,但仍依言閉上雙眼。
箭袖袖口被扯動,是她牽起他的衣角,帶着他在這夜色中緩緩轉了個圈,溫柔的氣息仿佛從袖口悄悄滲入,降真香的清香忽遠忽近,萦繞在鼻尖。
“還記得我們方才在哪裡嗎?”崔如意忽然問道。
李訓在腦海中回想了一瞬,指了個方向,“離此處不過三十二步。”
崔如意又問:“那盞花燈,現在漂到哪裡了?”
他愣了一下,随即陷入沉思。阖上眼,水、風、甚至花燈裡蠟燭的細微噼啵聲都格外清晰,水流的方向、河道的轉折、花燈的步伐全都在腦中緩緩描繪,甚至能看到樹上還沒凋落的花葉、撲翅的鴉雀和萍聚的人群,無慮無往,念頭通達。不過片刻,他便伸出手指,準确無誤地指向橋下拐彎處被河流攔住的那盞花燈。
他睜開眼,崔如意正深深看着他,眼底有抑制不住的贊許,輕聲道:“李訓,以後你出了名,往外邊說師承的時候,隻能報我的名字,記得嗎?”
李訓心領神會一笑,應了,又摘下習箭的指套遞給她,崔如意疑惑地看着這明顯不合尺寸但是熱烘烘的皮革,然後笑了。
夜奔半宿,不知何時,原本砸打着臉頰的冰冷雪雹漸漸化為柔軟的雪羽,輕盈飄落,宛如夜空中灑下的銀白羽毛,也漸漸停了。晚來的中秋圓月從雲層中出來,高懸在天,亮如白晝。崔府家兵身着深色冬衣,在凜冽的山風中舉着火把,微弱的火光在這雪夜中似乎随時都會被冰冷的黑暗吞噬。來不及冰封的渭水依舊在汩汩流淌,凍死的鳥雀兔獾被埋在路邊雪下。
她那樣怕冷,這樣的雪夜對她意味着什麼,李訓不敢想。
崔行問司棋:“她當時的确是往這個方向來的?”
司棋微微點頭,面容已被山風吹得通紅腫脹,心中無措而悔恨。漫山遍野皆為蒼白冰冷,天地寂寥,人迹全滅,仿佛整個世界已然沉寂。
“這附近是否有什麼地方她可能會去,或者曾經提起過?”崔行一邊安撫心頭的焦慮,一邊盡力保持冷靜,低聲道,“她讓你回來找她,說明一定有一個約定的地方,是隻有你們二人知曉的。”
司棋還在思考,而一個時辰前的李訓卻是立即想到了,直接一拉辔頭朝山谷平地奔去。
見她想不出來,崔行忽然歎了一聲:“那就是隻有他知道了。”可惜他們來慢一步,早已看不到雪徑馬蹄印了。
骊川駐跸的營地已不複存在,幾日前的喧嚣熱鬧仿佛隻是短暫的幻影,轉眼間一切已化為死寂。雪厚厚地積在地面,沒過馬蹄,四周靜得隻有雪層被馬蹄壓下的微響和偶爾飄來的寒風,仿佛整個世界被封鎖在一片冷寂之中。李訓的心被這片蕭索之景層層包裹,于是再次策馬加速,用行動化解不安。
他推開屋門,空氣中是極淡的木頭氣息,寂靜中有種令人不安的壓抑。目光落在跪伏于地的白馬上,他才稍稍松了口氣,心中不由一暖——它還在,她也必然還在。
然而未及細思,一道冷冽的風聲自耳後逼近,他本能地側身閃躲,卻被一股狠厲的力道踢中膝彎,猝不及防跪倒在地。下一刻,冰冷而堅硬的弓弦勒住他的脖子,割裂般的冰冷貼在肌膚上,帶來一絲刺骨的痛楚。
空氣中彌漫着微不可聞的冷香,那氣息細微而冷淡,如同她本人一樣。李訓鎮定地開口:“我是李訓。”
回應他的卻是弓弦更進一步的緊繃。崔如意的聲音冷冷從他身後響起,帶着幾分嘲諷:“李訓又是誰?”
這語氣讓他微微一滞,明白了她話中含義,卻一時語塞。待要回答,身後那人卻手一松,李訓立刻轉身,眼疾手快地将倒下的她抱住——她瘦削的身影輕飄飄地倒在他懷裡,手指觸到她單薄的衣衫,寒意透入掌心。
她的氣息微弱而冰冷,仿佛随時會消散,觸碰到她的額頭時,滾燙的熱度令他一驚,紅暈從她的兩頰沁出,更顯出幾分病态的柔弱。他一把撈起,将她放在了窄小冷硬的床榻上。
崔如意掙紮着,試圖推開他,最後的力氣帶着執拗與怒火,但她的抗拒對他而言隻是徒勞。李訓的手臂像是鐵鉗一般,牢牢将她按住,甚至有幾分粗暴。她氣得撇過臉去不看他,任由他脫下自己的衣服蓋在身上。
李訓轉身走出木屋,雪地上厚重的腳步聲漸行漸遠。片刻後,他抱回一捆濕柴在屋外點了起來。但是柴火因為被雪浸透,燃起來時煙氣厚重,嗆人的味道還是迅速充斥了整個小屋,一股刺鼻的焦灼感熏得人眼睛微微刺痛,淚水不由自主地湧上來。
崔如意最初隻是默默流淚,而後喉間帶着壓抑不住的抽泣,哭聲細小而克制,卻不知何時已和着噼啪的柴火聲滲透在空蕩的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