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讓被确立為太子的時候,已經十八歲,那是聖人踐祚的第二年。當時的齊王還不是齊王,而是他的三哥。
聖人勵精圖治,大力改革,朝野内外一片肅清正氣。李讓雖醉心于詩書藝術,卻也強打精神與幕僚商讨政務,日複一日泡在禦書房,與翰林學士論經據典,為聖人新政分憂。他性格寬仁有斷,禮重師傅,制經推法之時,更是累月不休,三過家門而不入,朝臣紛紛稱頌其為聖人股肱,奏表頻頻。
然而,聖人對這些請書置若罔聞,關于他的奏折大多壓下不表,時間久了,不表态成了慣例。朝臣漸覺異樣,奏疏愈發稀少,私下卻暗流湧動。
謝思婚後見他的次數比婚前還少,獨守空閨,倍感無聊,隻能托人傳魚箋雁書,寄相思情。月滿西樓,愁上眉頭之時,信中隻言片語也成了他唯一慰藉。
幕僚都言聖人這是在考驗他,所謂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可是那一天在太極殿,隔着千裡江山的屏風,燈影晃動,他卻聽到聖人語重心長地對三哥說:“暫且忍耐。”
父皇心中的太子人選從來不是他,他隻是目前最名正言順的,嫡長子。和聖人登基的理由一樣。
那晚,他回到東宮,抱着謝思久久不語,像是要從她柔軟的懷抱裡汲取片刻的溫暖與喘息。
不久後謝思被診斷出有喜,那是他最為快慰的時間。
自從他放手了那些事宜,聖人對他的态度反而更為關心,偶爾也和顔悅色地詢問謝思腹中之事,甚至親賜安胎補品。李讓隻覺天威不可測,無聲嘲弄。
半年後,三哥被封為齊王。
那年上元節後第一次散朝,天上還透着早春薄亮的刃光,齊王與他并排走,李讓側首,言辭溫潤,恭賀他得封。齊王聞言輕輕一笑,眼底深意難測,未作應答。兩人腳步聲一前一後回蕩在甬道上,直到走到那分岔的路口,他才在李讓身後緩緩道:“殿下這一手實在高明,本王佩服。隻是殿下以為,單憑這一張籌碼就能穩坐太子之位嗎?”
當晚,李讓心神不甯,遲遲未眠。床榻之上,謝思熟睡的呼吸輕淺,卻随着他輾轉的動作微微一頓。她緩緩睜眼,目光柔軟地落在他的背影上,略顯沙啞的聲音在寂靜中輕輕響起。
“你今天怎麼了,怎麼還不睡?”
李讓怔了一下,随即轉過身,看着妻子臉上未褪的睡意與隐隐的擔憂。他握住她的手,觸感溫涼,心中一軟,注視着她那因懷孕而略顯圓潤的小腹,想到兩人很快就會迎來第一個孩子,整顆心仿佛被溫暖的力量包裹着,便把齊王那句話放下了。
“無妨,”他低聲安撫,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像是想讓她安心,“隻是想起了白日與博士們争論的一條律例,腦子有些亂。吵到你了?”
謝思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忽而撒嬌道:“郎君,我好渴。”
李讓無奈一笑,起身去給她倒水。謝思懷孕後多夢易醒,夜間不許人在房内伺候,卻更加依賴他。
他拿起玉壺一摸,早已涼透了,便披了件衣服出外間去找人換水。他沒有想到他這一走就出了事。他一進房就聞到了一股腥氣,眉頭重重一跳,連步走到床前,謝思正抱着肚子難忍疼痛,床上一片水澤。
羊水破了,早産來得毫無征兆。禦醫們披星趕月而來,卻個個愁眉深鎖。謝思腹中胎兒不足月,胎位不正,産程極為兇險。她的臉色愈發蒼白,額頭冒出的冷汗像是浸濕了整張枕巾,虛弱得連聲音都發不出來。
半柱香的時間過去,鄭國公主匆匆趕到東宮,滿眼驚惶地看着昏迷不醒的謝思,幾乎站立不穩。她拉住一名禦醫的袖子,聲音發顫:“還有辦法嗎?到底有沒有辦法!”禦醫們面面相觑,最終低頭搖了搖頭。殿内一片死寂,隻餘風撼門扉,仿佛連燭火也為之顫抖。
鄭國公主額頭的冷汗順着鬓角滑下,逐漸絕望之際,腦中忽然閃過一個名字。
“來人,去請邺侯!快!”
或許他能救救這個孩子。
***
“你說什麼?再說一遍!那小孩弄丢了?”
慶瑜車馬勞頓,又一夜未眠,眼睛裡布滿了紅血絲,目光如刀,瞪視之下令人不寒而栗。昏黃的燈火映在她臉上,将那股壓抑的怒氣渲染得越發駭人。
家仆跪在地上,臉色如死灰,聲音抖得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利索:“是……是奴才失職。那崔家小娘子本來昏了過去,可是天氣突然轉涼,不知何時凍醒了……她從馬車後箱滾了出去,落在雪地裡毫無聲響,等奴才發現……已經不見了蹤影……”
慶瑜這事原本就隐蔽,因此隻有這一枚心腹仆人去做,誰想到他一個大男人連一個六歲小娘子都看不住。她氣得太陽穴直跳,眼前發白。
“去崔府看了沒有,莫非她自己回家了?”雖然明知不可能,但仍心存一絲僥幸。
“奴才已派人在崔府門外候着,沒……”
話音未落,隻聽“砰”地一聲脆響,慶瑜抓起手邊的花瓶,狠狠砸向家仆的頭頂。碎片飛濺,血瞬間從額頭湧出,順着臉頰滴落在冰冷的地磚上,像一朵朵盛開的紅梅。
“找不到人,你怎麼還敢回來!”慶瑜的聲音嘶啞,帶着令人心膽俱裂的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