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氏簪纓世家,枝繁葉茂,除卻崔稹這一驸馬房相對單薄外,各房人丁皆算興旺。每逢年節,家族事務便格外繁忙,訪親拜友、聚會宴飲更是接連不斷。
正月裡,崔稹帶着家眷走遍了長安城内的崔氏族親,足足耗去了小半個月。至上元節這天,各房族人齊聚一堂,叔伯兄弟、姐妹妯娌,遠親近眷,加起來足有數百人,熙熙攘攘,熱鬧非凡。
宴席間,崔律談笑風生,舉止自如,如魚得水。就連崔行今年也精神煥發,與衆人應酬得體,倒讓不少人刮目相看,甚至受寵若驚。
席上主位,崔秘正襟危坐。他雖與崔稹同輩,但年長近二十歲,已屆花甲之年。鬓角雖染霜白,神采卻依然矍铄。他官居高位,在族中最是德高望重,此番聚會,自然居于尊席之上。
見崔行上前行禮,崔秘撫須而笑,目光和藹,轉頭對崔稹說道:“阿行今年幾歲了?記得他小時候來拜年,還要磕頭作揖,如今竟也長這般大了。算算年紀,正該娶妻生子了吧?”
崔稹頗為恭敬,含笑答道:“大哥,阿行前些日子同我提起,年後便要參加科舉。至于婚事,他說待加冠後再做考慮。”
“哦?”崔秘眼中精光一閃,轉頭對崔行說:“你想好要入仕了?”
崔行說:“大伯不信?”
崔秘爽朗大笑,胡須微微顫動,笑聲中卻帶着幾分試探:“你這小子最是鬼精,在外遊玩這麼些年,到現在也還是個少年,如今突然間就舍得收斂心性?我的确不信。”
崔行微微一笑,作揖拜了一拜,當着衆人面,卻也沒有說話。
崔秘眯了眯眼,目光銳利如刀,忽而哼笑一聲:“好!那我便等着看你的考卷。臭小子,你若敢敷衍了事,大伯定不讓你榜上有名!”
此話一出,席上衆人一時哄笑。
誰不知道崔秘早就對崔行青眼有加,就連他的開蒙都是崔相親自教導的。隻可惜長大後的崔行卻變了個性子,并不願聽從族中安排,與叔伯兄弟們有了那麼一絲若有若無的嫌隙。
崔秘看得明白,雖然覺得有些無奈,但他也知道崔行看似淡薄随和,卻是個極有主見的人,也就随他去了,讓崔稹也不必拘着他。
這時的考卷不糊名,考官閱卷能知道每個考生的信息。
因而,許多考生為求上榜,往往在考前通過各種關系拜訪考官,行賄者比比皆是。
而崔秘有鐵面宰相之名,一般人若是遇上他閱卷,定會難度大增。
四五年前,有個姻親家的考生從太原來趕考,還不知崔秘的性情如何,托了崔秘的大女婿張謙送了許多厚禮進相府,以求個京官做做。結果,不僅那考生沒考上,他的大女婿也受了好一頓斥責,要不是大姑娘苦苦相求,張謙自己的烏紗帽也差點不保。
此事之後,崔秘的名聲越發響亮,雖令衆人敬畏,卻也惹得聖人頗為無奈。聖人曾私下向李璧抱怨道:“崔元明剛直倨傲,動辄頂撞于朕,忿然作色,簡直不複君臣之禮!”
然而,也正因崔秘的剛直不阿,他被聖人比作魏玄,甚至引用太宗名言,稱他為“人鏡”,每遇大事,必定倚之以決斷。
崔行聞言笑笑,回到自己位置坐下了。
一擡頭,崔律看着他,舉了杯酒。
***
李洹倚在窗前,垂眸俯瞰腳下萬家燈火,天街坊巷裡人潮如織,熙熙攘攘中滿是歡聲笑語。金絲玉管的樂聲從各處傳來,蠟炬與蘭燈輝映,映得長夜如晝。街上雕車競相停駐,寶馬争道奔馳,金翠熠熠生輝,珠履踏街如織。行人衣飾華美,羅绮飄香,酒肆樓閣間燈火輝煌,俨然是凡塵中的神仙洞天。
席間,歌伎身着輕紗綽約,素腕輕揚,歌聲清婉而動人:“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輕唱聲悠悠,婉轉回蕩,連夜風也似染了幾分柔情。
李洹将這白玉京看得躊躇滿志,意氣風發。端起杯中酒,琥珀色的液體在壁間輕晃碰撞,泛着一層層血色微光。他輕啜一口,酒水入喉,帶着水果的清香,很快化作一股熱辣之意,纏繞于五髒六腑,熨得胸腹一片暖意。
對面,周飛卿已然喝得醉眼迷離,臉上染了三分酡紅,嘴角卻依舊挂着他那玩世不恭的笑意。他見李洹舉杯,忍不住發笑,語氣輕佻道:“郡王殿下終于長大了,竟是個能飲酒的男子啦!”
此話一出,席上略微一靜,幾人都忍不住偷瞥李洹的神色,氣氛登時微妙了幾分。
周飛卿卻渾然不覺,依舊哈哈笑着舉杯。眼下他敢如此調侃李洹,除了醉意使然,恐怕也有幾分倚仗他自以為的“長輩”身份。
周昭儀早逝,聖人對慶瑜倍加疼愛,而慶瑜自幼與舅家親近,與周飛卿這個混世魔王更是自小一處玩鬧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