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飛卿長大後承蔭入朝為官，依舊是與單王世子等人走得近。這幾年東宮勢盛，周飛卿也不知不覺成了東宮一黨。雖是個無甚頭腦的纨绔子弟，但他為人頗講義氣，原本倒也可以結交。

可是近來也不知他是怎麼了，時常有些言語無狀。前面得罪了韋玄靖，現在連李洹都敢拿來開玩笑了。

李潾嘴唇嗫嚅了一會兒，沒有開口說話。

他知道李洹最是厭煩别人端着長輩的架子跟他攀扯關系的。

李洹将夜光杯往桌上一扣，瞥了他一眼，嘴角一勾，“有人喝醉了，怎麼不請下去休息？”

他的侍衛立即就要動手請人。

周飛卿掙紮了幾下，見他來真的，懵然之間惱怒起來：“殿下這是做什麼，難道一句玩笑好話都聽不得嗎？”

正僵持間，大門被人推開，衆人看去，韋玄靖正擁着兩個杏眼桃腮的美人站在走廊處，燈影斜斜投在他身後，襯得面容半明半暗。他目光掠過席間混亂的情形，蓦地笑出聲。

“差點錯過好戲，”他懶散開口，“這又是在唱哪一出？”

韋玄靖原是好意解圍，誰料周飛卿聽了更激動。他酒氣沖頭，臉上紅得近乎發燙，語氣也變得尖刻：“毛都沒長齊的小子，也敢看你周耶耶的戲？”他一把推開侍衛的手，踉跄兩步，斜着眼看韋玄靖，語氣愈發輕佻，“你既然要聽，那周耶耶就唱一個給你聽。唱不得《鳳求凰》，倒有一首《孔雀西南飛》……哦，不，應該是東南飛！最為适合！”

席間氣氛陡然一滞，韋玄敏額頭瞬間沁出冷汗，匆忙瞧向三哥的神色。果然，韋玄靖臉上的笑已冷了幾分，松開挽住的美人，漫不經心地背手走到周飛卿面前，居高臨下地俯視着他。

周飛卿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眼中多了一分警惕，依舊嬉笑道：“聽戲也不用離我這麼近吧，難道聽不得還想動手打人不成？”

韋玄靖略一挑眉，似乎覺得乏味，說：“我不打失意之人，隻是可憐。”

周飛卿酒意翻湧，冷笑着頂回去：“你說誰是失意之人？”

韋玄靖迤然撩開袍子坐下，目光悠悠地掃過周飛卿，唇邊泛起一抹淺淺的笑：“孔雀往東南飛也好，西南飛也罷，就算成了山雀，也終歸還能飛回來。可若是不小心飛反了，去西北那樣的地方，就算是鳳凰，也無落腳之梧桐，飲露之醴泉……”他對着周飛卿一笑，“周長史，要唱戲的話，不如唱一個《昭君出塞》吧。”

此言如一瓢冷水澆在周飛卿頭上。他雙目圓睜，臉色青白交加，喉間哽着怒意，正欲反駁，忽聽“啪”一聲脆響。李洹一拍桌子，目光如刀掃過席間，李潾心領神會，立刻站起，直接摟着周飛卿的脖子，一邊暗暗使力，一邊咬牙笑道：“還想聽什麼戲，這不是已經有小娘子在一邊彈琴了嗎？你實在要唱，我陪你出去，找個空曠些的地方唱唱。”

周飛卿掙了幾下，李潾卻不給他開口的機會，眼神示意侍衛。幾人迅速上前，連推帶拽地将人架了出去。

接下來的宴會中，衆人刻意将氣氛再次熱起來，嬉笑調侃聲此起彼伏，仿佛方才的争執從未發生。但韋玄靖卻已全然失了興緻，隻獨坐在一旁，時而抿一口酒，眼神卻落在燈火的陰影裡，神思飄遠。

宴席尾聲，衆人皆醉成一片，或倚靠或倒伏在廂房的軟榻間，東倒西歪，鼾聲夾雜着不清的夢呓。隻有韋玄靖依舊靠在牆邊，酒意似不曾近身，銀壺在他手裡輕輕搖晃。

李洹從來不讓自己在這種場合倒下，但是今夜也有些醉了。

他睨了一眼韋玄靖，心中升起幾分好奇：一向冷靜自持的韋三郎，竟會被周飛卿的幾句醉話刺中心事，連酒席的興緻都沒了。趁着衆人昏睡，他搖搖晃晃地湊了過去。

“玄靖兄當真是為了那樁親事才拒絕慶瑜公主的嗎？”

韋玄靖看了他一眼，李洹那張又聰明又驕傲的臉上雙目微微發直，露出些許孩童般的憨氣，便勾唇一笑，似乎懶得搭理他。

李洹見狀不滿，催促道：“笑什麼，快說！你和那個薛娘子也不過見了一次面，這麼多年過去了，早不知她長成了什麼樣子，哪裡值得你冒着得罪聖人的風險娶她？”

韋玄靖起初還聽着，唇角帶着若有若無的笑意。但等李洹絮絮叨叨說到後面，他忽然閉上了眼睛，靠着牆像是陷入了沉眠。

李洹以為他睡着了，正打算起身離開。

卻聽他幽幽開口：“我喜歡誰也不要緊，隻是她來強迫我不成，就将人遷去蜀中，枉送了薛舍人的性命。這樣的‘厚愛’，莫非還要我感激她？可惜我不是前朝那位抛妻棄子的驸馬，她也不是那位手眼通天的公主。”

李洹腦子慢慢轉了一圈，轉身看韋玄靖。他這回真的睡着了，那鴛鴦紋花葉銀酒壺從他手中滑落，滾在坐席上，壺口的殘酒溢出，蜿蜒成一條細細的水線，在桌上留下一片濕痕。

李洹盯着他沉睡的臉看了一會兒，推門離開了這酒粉香膩的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