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平巒緩緩地推着他往前走,神色平靜。
“若是他,就不會這樣想,也不會這樣做。”
葉平巒口中的他,自然是指葉春深。
但兩人在提到這個人時,都默契地不說名字,以免隔牆有耳,被人發現蹊跷。
“還要怎麼做?人救了還不夠,出了銀子把人贖下,還放到府裡養了幾個月的傷。這樣還不夠?還得繼續放在府裡供着?這是救人,不是救了個祖宗!”
面對馮稹的诘問,葉平巒始終如一的波瀾不驚。片刻後,開口說了件風馬牛不相及的事情。
“他五六歲時,有一回和仆從出去遊玩,在樹林裡頭撿到一隻從樹上摔下來的幼鳥,給它喂了水,放回了巢裡。結果回程的路上又經過那棵樹,卻發現那隻鳥又摔到了地上,應該是被人碰過後沾染了氣味,被母鳥啄出了巢穴。其後多年,一直到他長大,都對此事念念不忘,一直極為自責,總說若是當時若是把幼鳥看護起來,或者拿回府中自己養着,都更好些。”
“從那以後,隻要是他經手的、過問的,便絕不會隻做做表面功夫,而是負責到底。”
兜了一個大圈子,葉平巒這才徐徐道出自己的真實意圖:“如今你既擔了他的身份,凡事便應以他的行事為準。很快就是山祭的日子,到時候要見的都是從前與他相識的人,稍有不慎,滿盤皆輸。你……”
“知道了知道了。”
馮稹原本一直沉默地聽着,聽到此處忍不住出聲打斷。“說來說去,還是要我裝聖人。”
他冷笑一聲,面具遮蓋了他嘲弄的表情,卻遮不住嘲諷的語氣。
“還以為你并不清楚他的為人。”
馮稹穿着葉春深的衣服,帶着葉春深的玉冠,卻說着和本人截然不同的話。
“他在涼州城樂善好施時不見你誇贊,在京城受人欺負時也不見你撐腰。還以為你沒把這個人放在心上過,沒想到,他幼時芝麻綠豆大的小事你都還記得。”
推着輪椅前行的葉平巒一頓,腳步停住。
“他從前是這麼跟你說我的嗎?”
葉平巒的聲線還是平淡,聽不出有什麼特殊的情緒和意味。
“說我沒把他放在心上?”
原本冷嘲熱諷的馮稹不知為何突然有些語塞,或許是意識到自己在談論的這個人并不僅僅是自己的朋友,也是眼前人唯一的兒子。
而他們都同時失去了他。
少頃,馮稹不自在地放緩了語氣。
“倒也不是這麼說的。隻不過,他從前一直以為你并不看重他。”
輪椅又被推着緩緩動了起來。
“嗯。”
葉平巒應了一聲,聽不出是承認的意思,還是單純的應答。
“下次,還是當心些吧。”
戰場上狡詐多變的将領果然,臉不紅心不跳又把話題扯了回來。“府裡的人從前都和他相熟,你剛才那樣草率的處理,心細的人會發現端倪也說不定。”
最後,他委婉而不失強硬地說:“還是少去後院的為好。”
其實冷靜下來後,馮稹也知道他剛才流露出的想要把雀兒扔出府的意圖過于明顯,确實不如葉平巒思慮周全。
但他今日去後院,絕非随心之舉。
“今早錢叔來尋我,說我叫夥房的寒食粥做好了,問我是早上在院子裡吃,還是在祭祀前填填肚子。”
“但是,早上我根本沒叫什麼寒食粥。有人假傳我的命令,把錢叔指使到了我的院子裡,也不知是什麼目的。”
面具下傳出來的,被特殊藥劑改變的沙啞嗓音冷冷的,聽起來和葉平巒有幾分接近。
“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有人潛入府裡來了。要麼,是想看看我這個少主是不是如傳聞中一般真的廢了。要麼,就是來親眼确定少主是真的還活着。”
葉平巒低低應了一聲。“府裡還是不夠幹淨。”
雖然貴為一府之主,但葉平巒平時醉心軍務,大半時間并不在府裡。固北公主手懶心淡,也不願太多插手府中事務,因此雖然名義上府中一應事務由葉平巒做主,但實際上許多雜物是由葉家其他親族分擔去了的。
人一多,牽涉就多,自然而然空子也就多了。
“此事我心裡有數,會叫人把釘子拔出來的。”
馮稹擺擺手。
“不必了。我去後院時就已經叫人留意了,當時後門處喧嘩得很,正好把所有人都引了過去。我叫錢叔去清點後院的人,看看誰當時既沒去祠堂幹活,又沒在後門看熱鬧,大概就有數了。”
說起來,也算是趕巧。如果不是董七拉着雀兒在後院鬧那麼一出,想要把那個虛傳少主命令,趁機在後院瞎轉悠的人排查出來,隻怕還沒有這麼快。
“不過後院人多,錢叔排查起來也要花些時間,待會兒的祭祀,隻怕是趕不上了,你别怪他便是。”
說罷,馮稹不耐地拍了拍自己的腿。“哼,如果不是坐在輪椅上不能動彈,我早就把人抓住了。”
“讓你坐輪椅是為了掩飾你的身高,你比他高出了太多,站着的時候過于明顯。”
雖然不是第一次聽到馮稹不滿要他做輪椅這件事,葉平巒還是耐心解釋道,“再過幾個月吧,就可以向外說你的傷大好了,别人對你原本的印象也淡了些。原本這個年紀的人就在長個子,到時候說你長高了些許,别人也不容易起疑。時間也正好,不耽誤你去山祭。”
回應他的是一聲不輕不重的“哼”,倒是沒再抱怨。
不管怎樣,如今他們都是一條繩上的螞蚱,是為了達到同一個目的,為此不惜用至親之人的殼子來做戲的同謀。
葉平巒繼續推着馮稹前行,一路上不再交談。遇到府中認識的人時,戴着面具的馮稹會微微點頭緻意,與葉春深還在時一樣。
不一樣的事發生在祭祀時。
寒食這日是葉家人一年一度的祭祖大典。葉家人無一例外,全數出席。
雖然嘴上沒說,但其實所有人都在等着看,曾經風光無限的葉家少主,如今到底淪落到什麼慘樣了。
當以玄鐵面具覆面的馮稹坐着輪椅出現時,不出所料,所有人的目光都追随着他。
然而,出乎衆人意料的是,輪椅上的人卻并未如他們以為的那般萎靡不振,除了無法站立,反而算得上是神采奕奕。無論是主動寒暄問候,還是回應别人若有似無的打探,都稱得上對答如流。
反倒是旁人的反應總是慢了半拍,或是驚訝,或是狐疑,可能還摻雜着一絲難以言表的失望。
不過這些,隻是臨時扮作葉春深的馮稹都是不太關心的。
他今日出現在祠堂,主要的目的就是向衆人宣告葉春深還活着。
既然目的達到,到底别人是怎麼想他的,其實并不要緊。
很快,吉時到。
以葉平巒為首,葉家人挨個向祖宗的牌位叩拜上香,祈願這一年富貴安康。
輪到馮稹的時候,由于他還要裝出一副不能下拜的樣子,便請了兩個壯丁攙扶了他的兩條胳膊,把他架住,格外麻煩地叩了首。
叩拜完後,家丁扶起她時,不知道是生疏還是乏力,其中一人竟然脫手了。馮稹毫無戒備地往下一栽,下意識的想要自己撐起來,又硬生生的忍住,于是一邊膝蓋重重砸地,發出了一聲悶響。
那失了手的家丁大驚,重新扶起他後,連忙跪地賠罪。
馮稹的膝頭痛得厲害,但還是要裝出葉春深那副老好人的樣子,輕輕擺手,語氣溫和地道了聲無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