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寒食節過後的一個多月裡,馮稹如當日決意的那般,再未主動去招惹過固北公主。
隻不過明面上,為了周全在旁人眼中的母子情分,馮稹還是常去送些固北公主愛吃的美酒和點心。
每當他自己推着輪椅,悠悠地從府中經過,每一個見到他以及他手中捧着的吃食的下人,無不在心中感歎少主的孝義。
至于固北公主那頭,一開始是不接的。
後來許是葉平巒去勸說了幾次,後來馮稹再去的時候,公主的侍女便會面露勉強地把東西接過去。
為着禮尚往來,偶爾一些時候,公主那邊也會派人給馮稹送些湯湯水水,都是葉春深從前喜歡的,多為甜口。
其實馮稹并不喜好甜食,但為了表現母子情深,不得不在下人面前裝出一副極高興的樣子,仰頭喝個幹淨。
至于他給公主送去的那些酒和點心,有沒有相等的資格進公主尊貴的肚子,便不是他可以探聽的了。
不過馮稹也并不在意,因為此刻他有更重要的事要關心。
寒食那日在馮稹的授意下,錢叔沒有參加祭祖,而是獨自留在後院尋找那個謊傳少主之令的人。
果不其然,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鬧事的董七吸引過去的時候,錢叔在夥房裡逮到一個形迹可疑的家夥,正是之前向他傳話之人。
此人名叫順子,原本是外院跑腿的小厮。他說自己也不是頭一個傳話的人,也是從别的小厮那裡聽到少主的指令,為了在久違出現的少主面前讨個好,這才主動把傳話的差使領了。
可奇怪的是,錢叔逮到他的時候,他正在夥房裡翻翻找找。
錢叔一問,他突然朝錢叔跪了下來,說其實自己傳完話後不久突然想起,他此前為了偷嘴偷偷去過夥房,印象中廚娘是沒有準備寒食粥的。他覺得給他傳話的小厮所言有蹊跷,于是自己跑過來想要确認一番。
他果然沒有在夥房裡找到寒食粥,就在内心惶惶的時候,錢叔來了。
順子跟錢叔求饒,卻不是因為串通外人假傳消息,而是以為自己傳錯了話。
他沒懷疑傳話之人的身份,隻是單純以為是自己聽岔了,興許那人說少主要的不是寒食粥,而是别的什麼。
錢叔當然沒有信,将順子帶到節使府的私牢裡審訊,隻是還沒怎麼動真格的,順子卻突然口吐白沫,沒說出幾句話來,就斷了氣。
事後仵作前來察看,發現順子的腸胃裡有毒物。服下後如果沒有什麼特殊情況,毒會在腸胃中緩緩釋放,一至兩日才死。但倘若受到擊打——比如刑訊,包裹毒物的外殼會在重擊之下破裂,順子便當場毒發身亡。
此後,錢叔将當日夥房裡所有的食物全都驗了毒,連送去祠堂的供品都沒有漏過,但并未有所發現。
在聽了錢叔複述整個過程之後,馮稹和葉平巒同時想到一種可能。
當時錢叔一直站在祠堂前的路口招呼來祭祀的族人。通往祠堂的路是節使府裡的要道,無論從哪個方向過來,最終都要經過錢叔所站的路口。
或許,順子沒有說謊。
他并非是錢叔所推斷的那樣,要借機下毒,而他所說的傳話小厮也确有其人。
隻不過對方的目的,并不是要捉弄府裡人,或是在寒食節的食物裡動什麼手腳,而是随便找了個理由,把錢叔支使開。
也算那人趕巧,若是葉春深還在,此等小事錢叔就算知道了,也不會親自去詢問。
偏偏現在這個葉家少主是個西貝貨,錢叔又是府裡除了三個當事人之外,唯一一個知道現任少主真實身份的人。
他怕自己拿捏不了事情的輕重,猜測是馮稹那頭有什麼不好直說的要事,借了個由頭來尋他,謹慎起見這才親自去了。
誰料就中了這個并不高明的圈套。
顯然,在錢叔離開的短暫空檔,有人混進節使府,說不定還進了祠堂,藏身于上百人之中,将祠堂裡發生的事盡收眼底。
錢叔自責不已。他在葉平巒手底下做了二十來年,還是頭一次犯這種低級錯誤。原打算自請軍法以儆效尤,但葉平巒說下不為例,隻罰了他幾個月的月錢,便輕輕放過了。
事後,錢叔加緊了府内的巡邏和進出人員的查驗,再無所獲。
而馮稹,作為這件事的另一個關鍵人物,認為被動防禦如若沒有結果,不如主動出擊。
于是便把自己當作一個人形靶子,借着給公主送東西的由頭,開始時不時在節使府裡轉悠。
府裡的小徑大多平坦,唯有花園到公主院子的一段路,因為此處水肥沃土,草木的根莖把石闆頂了起來,石闆路變得起伏不平。
人走在上面并不明顯,但輪椅的車輪經過時,會有明顯的上下颠簸之感。
這條路又是從葉春深的院子到公主住處的唯一一條可容輪椅通過的道路,馮稹時不時就要從這條路上過,經常颠得屁股疼。
若是馮稹自己的宅邸,自然一發現這個問題就會命人修繕。
但一則此處是節使府,他隻能算個寄人籬下的客人,此外,原本他就對葉春深之死心懷愧疚,哪還有什麼底氣提要求。
于是前頭一個月,都是自己推着輪椅,在坑坑窪窪的路面上颠颠簸簸地過。
不過後來也不知是哪個細心的下人發現了他難以言表的苦楚,某天馮稹再從此處路過時,發現路已經修複平整,再不會讓他颠得屁股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