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謹做了很長的一個夢。
夢裡景象十分不清晰,似乎有很多事情沒經曆過,很多人沒見過。
不過在這個夢中的一切情緒都很真實,意識朦胧間,他甚至分不清何為夢境,何為現實。
直到一陣熟悉的聲音呼喚自己,他才清醒過來。
他看着喚他起床的女子,喊了一聲:“母親。”
這一年,奉謹一百零三歲。
一百零三歲,于神仙而言,不過還是孩童年紀,可奉謹心智卻已經相當成熟,他看着母親焦躁的臉,輕聲道:“母親不要生氣,孩兒馬上起來練劍。”
母親其實長得非常漂亮,但此時,她因為焦躁面部扭曲,幾乎讓人瞧不出原本面貌。
聽到奉謹的話,她的焦躁沒有消減,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勢。最後,竟伸手,在奉謹臉上用力打了一巴掌。
奉謹随着這股力道慣性側過頭去,在母親看不見的地方,他抿了抿唇,不過很快,神色又恢複正常。
“奉謹,”母親直呼他的大名,分明想用嚴肅的語氣,但開口時,卻帶了點哭腔,“我告誡過你很多遍,不能懈怠,不能懈怠,唯有勤學苦練,方能立于人上。”
奉謹默默看着母親,許久,伸手擦幹母親眼周的淚水,道:“孩兒知道了。”
母親為什麼這麼要求自己,奉謹是清楚的。
父親是九重天宮有名的戰神,而母親,隻是下天宮的小仙。看似打破世俗偏見,但這樣一段姻緣,注定要遭人非議。
在奉謹有限的記憶中,甚少見到那位有名的父親,印象最深刻的,是母親時常帶着淚水的臉。
在三十七歲時,父親另娶了位與他身份匹配的公主,公主不願屈居側室,母親便順理成章做了妾。
公主善妒,母親雖說是妾,卻基本等同于守了活寡。
公主很快與父親有了孩子,比奉謹小五十歲。
母親看着他二人恩愛攜手,心理終于漸漸扭曲。她嫉妒、她委屈、她不甘,可她無能為力,她沒辦法改變現狀。
于是她把所有的希望壓到了奉謹身上。
好像隻要奉謹赢了公主的孩子,她就赢了。
年紀相仿的小仙童還在探索這精彩紛呈的六界時,奉謹已經可以穩穩拿起跟他差不多高的仙劍,并随意揮舞。
可這些在母親眼中,全然不夠。
隻會舞劍有什麼用呢,這點伎倆敵不過她夫君一招。
她迫切地想讓奉謹超過自己夫君,想向他證明,他的選擇是錯誤的。
在奉謹不知人事時,曾因為練劍跌倒,雙臂被劃得鮮血淋漓,他看着滿是鮮血的胳膊,像所有的孩童一樣,感到疼痛,感到委屈,他大哭着去找母親,母親卻隻看了一眼,冷冷道:“練劍怎麼會跌倒?真是沒用。”
母親神色冷淡,言語中帶着淡淡的厭惡,不知道是被吓到抑或是其它緣由,奉謹一下子止住了哭聲,胳膊上的疼痛沒有散去,但在這一刻,似乎不再能感受得到。
年幼時,于自己而言,母親就像一個巨人,他不敢去違逆她的意思,待年紀稍大一些,他心中怨母親,卻更可憐她,便也不去違逆她的意思。
奉謹日複一日重複着相同的生活,轉眼間,他到了四千歲。
已經可以被稱作‘仙君’的年紀。
母親的目的似乎達到了,相較于公主的孩子,奉謹毫無疑問要優秀很多。可是,母親并不開心。
因為她發現,即使自己的孩子更優秀,她的夫君還是不會多看她一眼。
心中丢了念想,整個人也好似失了魂魄,自從發覺了這個事實後,母親時常一個人坐在院子裡種的神木旁,她變得很沉默,一天都不同奉謹說一句話。即使奉謹不去練劍,她也不再喚醒他,不再怪罪他。
母親漸漸癡傻,奉謹坐在她面前,她也想不起,面前這個人是誰。
奉謹心中怆然,他牽起母親的手,覆在自己臉上,輕聲道:“母親,今日孩兒又忘記練劍了,您得懲戒孩兒一番。”
片刻後,臉上的手動了動。
奉謹訝然,心中驟然湧起一股酸澀,酸澀感從腳底直沖腦門,灼得他眼眶發熱。
可不是想象中的懲戒,手隻是輕輕動了動,拂過仙君面頰,很小心、很溫柔。
母親凝神看了看他,既而擰眉,似乎回到了少女時候,有些手足無措地替他擦去眼周的淚水,道:“你為什麼要哭呀,别在我面前哭,我不會哄人的。”
奉謹吸了吸鼻子,看着母親輕輕笑了:“我不哭。”
在母親癡傻的第十一個年頭,老天君寂滅,魔族餘黨看準時機,侵入九霄雲殿。
奉謹住的小院子也不能幸免。
魔族闖進院子時,母親依舊坐在神木旁。分明是震耳欲聾的巨大聲響,母親卻像沒聽見似的,一動不動。
這幅模樣激怒了魔族,他們上前,揪住了母親衣領。
母親順着他們的動作,踉踉跄跄站了起來。
“你膽子很大,”其中一個魔物盯着她笑了笑,“倒是讓我看看,你有什麼本事。”
說完指尖黑光炸現,就要刺向母親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