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遐州忙着将桌案收拾出來,邊贊成道:“沈大人看着溫和,實則剛正不阿,上次殿下少寫了一頁字,臣的手差點給打腫了。”
楚鳳歌道:“所以往後,我一個字都不敢少寫了。”
門外一人笑道:“臣似乎來的不是時候?”
蘇遐州回頭,就見沈疏臨風立在門口。
他輕袍緩帶,弱不勝衣,卻有修竹之姿,溫若流水,皎如明月,自成文人風骨。
披着一件天青色大氅,更顯得人瘦弱,頗有魏晉風度。
正是他們念叨的吏部侍郎,沈疏。
吏部侍郎沒什麼稀奇,但是二十三歲官拜吏部侍郎同崇文館學士,朝中絕無僅有,更遑論他還姓沈。
豈不聞流水的皇帝,鐵打的四望。
博陵沈氏,範陽盧氏,荥陽鄭氏,太原王氏。
鄭皇後便出身荥陽鄭氏,魯王的生母出自範陽盧氏,沈疏則是博陵沈氏的嫡支長子。
四望的嫡長子,說是能呼風喚雨也不為過。
既有實權,又清雅富貴。
難得為人又随和,在中書門下和蘇遐州沒少談古論今打交道。
就是身子不大好。
此時吃力地拎着厚厚一沓書卷,看起來随時都要被墜到地上去。
蘇遐州趕緊過去接過來,入手的一刹那,沉得他往旁一歪,兩隻手才穩住了,放到擦幹淨的書案上時,發出“嘭”的一聲巨響!
楚鳳歌瞠目道:“這麼多麼?都是我的?!”
蘇遐州的嘴角忍不住翹了起來。
楚鳳歌平日裡不是諷笑就是拽得二五八萬的,時常讓蘇遐州忘記,他還不到十五歲,還是個少年。
這會兒因為窗課吃驚和不情願起來,好像才有了這個年紀該有的孩子氣。
沈疏也笑了,他道:“多是多了點,隻是殿下封宮期間就沒去上學,臣是怕殿下被兄弟們落下太多。”
果然,态度雖然溫和,但就是沒得商量。
楚鳳歌嘀咕道:“這麼多,太子也就罷了,我那五哥能寫得完才是出奇了。”
不料沈疏道:“臣并未給五殿下留如此多的窗課。”
他解釋道:“臣是殿下們的先生,當懂得因材施教。這份窗課,殿下的,和太子殿下的是一樣的。”
以沈疏的立場,這不失為對楚鳳歌的勉勵了。
然而一提起楚承祉,楚鳳歌就跟烏眼雞似的諷笑道:“我那太子哥哥,還有心情寫窗課?”
“是啊。”沈疏看起來也甚為擔憂;“先是喪母、惹陛下不悅、被罰閉宮自省,連最好的兄弟也被勒令支藩……太子殿下心有怨恨,也實難怪他……”
楚鳳歌冷笑道:“忙着恨我呢吧?”
沈疏聽他這幅陰陽怪氣的腔調,眉頭頓時就擰了起來,嚴肅道:“六殿下,太子怎麼說也是國之儲君,未來的天子,殿下和他對着幹,今後能有什麼好處?”
沈疏就是這樣,雖說素性溫和,可一旦闆起臉,就讓人不敢違逆,想來景和帝也是因此,才放心把兒子們交到他手上。
大邺一朝,尊師重道,先生訓斥,哪怕貴為皇子公主,也隻能緘口。
楚鳳歌老老實實道:“弟子知錯。”
隻是聽他的口氣,就不以為然得很。
沈疏歎了口氣,道:“六殿下,你……好好想想罷,臣告退。”
送走了沈疏,楚鳳歌撲倒桌邊,對着能砸死人的窗課一通亂翻,字帖、書卷、策論,分門别類歸置好,楚鳳歌捂着腦門,往憑幾上一道,呻吟一聲:“沈先生這是要我死啊!”
十數篇策論、每日二十張臨帖,還有《春秋》篇目的背默……
蘇遐州默默看了一遍,真誠道:“殿下,擇日不如撞日,不如從習字開始?”
……
半晌,楚鳳歌活動着手腕,側頭道:“聽聞父皇叫楚承卯過了初一就啟程,賢妃如何求情都沒用,一日都不讓他多呆。”
他冷笑道:“太子現在地位的尴尬,可真是百倍于我啊。”
蘇遐州捏着墨條磨墨的兩根手指都要麻木了,甩了甩,換了隻手,繼續加水,愁眉苦臉道:“殿下,不然你還是快點寫吧,就當是心疼臣行麼?”
寫不完被關這幾天欠的窗課,過兩天複課,要挨手闆的可是我啊!是我啊!
楚鳳歌道:“是我不想寫麼?你看看這個‘永’寫廢了幾張紙了?不是寫不出來麼!”
蘇遐州伸頭一看,旁邊地上扔着幾張寫到一半的金花羅紋,一張就價比黃金,就這麼随手丢了。
蘇遐州一陣心疼,覺得不能讓他再這麼暴殄天物下去,便道:“殿下所寫筆畫工整,主要是結構掌握不好,一左一右不甚協調……”
楚鳳歌撐着頭道:“聽不懂,蘇高班教我。”
蘇遐州見他一副耍無賴的樣子,歎了口氣,繞過桌案,站到他身後,道:“臣帶着殿下寫一遍,請殿□□會。”
說着,捉起楚鳳歌正在玩毛筆的右手,裹在掌心。
一握住楚鳳歌的手,蘇遐州就默默低頭了。
這孩子雖說個頭與他相差仿佛,但手比他大了一圈不止,哪怕攥成拳,蘇遐州也有點拿捏不住。
于是隻能盡力張開五指,貼得更緊一點,手腕用力,帶着楚鳳歌的手蘸了墨,認認真真運筆,一邊調整楚鳳歌歪歪倒倒的框架,一邊仔仔細細給他講結構之要點。
楚鳳歌卻沒有認真聽,因為蘇遐州并不比他高,從身後握着他的手,想看見面前的紙,就隻能将腦袋搭在他的肩上。
微微側頭,就能看見蘇遐州低垂的長睫毛,叫人忍不住想吹一吹。
他的輪廓像是被溫泉水細細打磨過,帶着溫潤的弧度,額上一點美人尖,若不是内宦……
楚鳳歌想,這麼好的相貌,這麼好的才學,那也一定能做個騎馬簪花、被榜下捉婿的探花郎罷?
寫完了一個“永”,蘇遐州籲出提着的一口氣,松開抓住楚鳳歌的手,卻被他一把反手抓住了,翻過來,以拇指一寸一寸摩挲過他的掌心。
蘇遐州猝不及防,抽了抽,沒抽出來,出聲道:“殿下???”
從他的角度,隻能看見楚鳳歌唇角勾起的一絲笑意,聽見他說:“蘇高班,你這手……膚若凝脂。”
“和我見過内宦的手,都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