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就要出發去玉華宮,可望着黑漆漆的屋頂,蘇遐州莫名感覺一陣毂觫,就像是有什麼巨大的、未知的危險在緩緩逼近。
皇後、太子、皇帝、楚鳳歌的臉在他眼前萦繞。
蘇遐州索性閉上眼睛,強迫自己沉沉睡去。
翌日一早,天還不亮,宮内各處便車馬喧鬧,小宮女小黃門将一箱箱一件件收拾好的物什裝車,天色微明,衆人便已經各自上車,前面一隊金吾衛開道,浩浩蕩蕩出了北面玄武門。
皇帝出巡獵宮,政務卻不能落下,因此随行的不止皇室宗親,還有整套文武大臣班子,加上家眷、長随、婢女,浩浩蕩蕩,綿延十裡開外。
皇帝和皇子公主們坐辇,文官們駕車,武将騎高頭大馬,随行護衛。
但是蘇遐州這樣的内宦,就隻能在主子車架兩旁,捧着點心香爐,用兩條腿走了。
出了城不多遠,蘇遐州正走得口幹舌燥,就見車簾一撩,楚鳳歌在裡面拿下巴點了點他,無辜道:“先生,我渴了。”
伺候茶水點心,理應是崔笙的差事,但是楚鳳歌發話,沒人敢違抗。
蘇遐州隻好爬上車,鑽進車廂,一邊找了碾子出來,一邊問道:“殿下想喝什麼?蒙頂?黃牙?”
楚鳳歌托腮含笑看着他,随口道:“都可,随先生。”
想了想,又道:“好久沒和先生獨處了,先生做什麼,我喝什麼就是了。
這話說得酸溜溜的,好像蘇遐州是什麼把妻子丢在家裡,自己出去偷食的負心漢。
蘇遐州失笑道:“這幾日收拾行裝,冷落了殿下,是臣的不是。”
楚鳳歌道:“當然是你的不是,我說了幾百次把事情丢給崔笙去幹,你愣是當沒聽見。”
把自己的本職工作丢給頂頭上司……蘇遐州還沒那麼大膽子。
好在楚鳳歌也不是想要什麼回應,他半是撒嬌地抱怨完了,見蘇遐州半跪在地毯上研茶,便随手扯了一個軟墊放在身邊,拍了拍,笑嘻嘻道:“先生過來我身邊坐嘛。”
蘇遐州四下看了看,車内隻有他們兩人,外面的視線被厚實的棉車簾阻隔,看不見,猶豫了一下,不想惹小祖宗不痛快,沒有推辭,膝行幾步,坐到了楚鳳歌身邊。
他手上動作不停,将碧綠的茶粉倒入碗底,沖上沸水,開始點茶,楚鳳歌見他運手如飛,好奇地湊上來道:“這是怎麼玩的,先生教教我?”
蘇遐州打了一會兒,揉了揉手腕子,十分恭敬地敷衍道:“臣的手藝粗陋,别教壞了殿下。況且以殿下的身份,眼下有我們伺候,以後自然有王妃們伺候,就是不學也沒關系的。”
還有一點他沒說:學做茶也是流程頗多,真要教起來,隻怕這一路他都不用出馬車了。
他可不想一路都和楚鳳歌待在一起,尤其是以這樣奇怪的姿勢!
方才不知不覺間,楚鳳歌已經越靠越近,半邊前胸都貼上了蘇遐州的後背,腦袋搭在他肩頭,歪着看他做茶,左手撐在他身後,另一邊就是車廂,竟把蘇遐州整個人圈在其中。
真是老大的不自在!
誰知他的敷衍一出口,原本春風滿面的楚鳳歌臉色就是一變,微微直起身,将自己從蘇遐州身邊撕了下來。
蘇遐州心頭一跳,以為自己敷衍又讓楚鳳歌生氣了,誰知聽他陰沉道:“本宮不想娶妻。”
蘇遐州暗自松了口氣,動了動被他枕麻的半邊肩膀,好奇道:“為何?”
楚鳳歌似乎并沒想到什麼理由,被他一問噎了一下,才振振有詞道:“因為‘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蘇遐州在他看不見的地方笑彎了眉,強壓着笑意,循循地道:“此言差矣,殿下自小沒怎麼接觸過女子,别被聖賢書騙了,雖說‘女子與小人難養’,可也沒見誰家真的不養啊。”
“殿下還沒遇見喜歡的姑娘,等到兩情相悅的那一天,隻怕是攔都攔不住殿下要娶呢。”
這一番話純粹是把楚鳳歌當個小孩子逗,楚鳳歌何等精乖,登時微眯了眼,反唇道:“先生又沒娶過妻,怎知我就有非卿不娶的那一天?”
這……算是搬石頭砸自己的腳,誰娶妻蘇遐州也不可能娶妻的,好在他也并不在乎。
正想着怎麼再不露聲色逗逗楚鳳歌,就聽他道:“就算有那麼一天,先生,難道我想娶誰都娶得來麼?”
蘇遐州不曉得他葫蘆裡賣什麼腰,手裡的茶盞該添水了,他邊去提水壺,邊道:“這是自然,殿下天潢貴胄,陛下愛子,又不用承繼大統,自然喜歡誰就娶誰呀。”
握住壺柄的手被另一隻手包住,沉沉往桌上一壓,蘇遐州一驚,本能回頭,鼻尖卻幾乎擦到無聲無息貼到他後頸的楚鳳歌,那雙幽黑的瞳仁,正一瞬不瞬地端詳着被他困在懷裡的自己。
那雙眸子光華流轉,正眼看人,總有一種深情遙望的錯覺。
微微濕潤的嫣紅薄唇輕啟,笑吟吟道:“那先生這樣的,也肯嫁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