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遇到她們二人之前,她試過讓好多人碰這法器,可無一不是沒有結果,而現在也果然如此,探魂石一回到郁昭手中,表面的深藍色光澤便迅速地退了下去。
崔然沒再揪着探魂石繼續問,她順手拿了外衫穿好,對郁昭道:“找我有事嗎?”
若崔然隻是崔然,那麼今日的目的不過是好生重說昨晚的事,可現在确定了崔然才是西陵雪,郁昭便覺得自己愈加對她不住。
“你……”她苦澀地開了口,說話時都不敢去看對面的眼睛,混亂地說着,“阿籬說你從道院搬出來了,你還是搬回去吧,昨晚我……我不該那麼說。我說的不對,你、你不要怪我,别不理我……我昨晚是有口無心,不是要故意那麼說。”
崔然搖頭道:“不了。”
這兩字一出,郁昭的心也跟着重重一沉,她問道:“為什麼?”
崔然道:“我要做工,我還有祖母要侍奉,有時候會做到很晚。若是我繼續住在道院,每晚夜歸會吵到你們。”
郁昭趕忙道:“不會!我以後等你回了再休息。”
崔然道:“你幹嘛要因為别人而委屈你自己呢?”
郁昭脫口而出,“你不是别人。”
崔然仍是拒絕,“可你有一句話沒有說錯,我不該将我自己的晚歸淩駕于你和阿籬的休息之上,之前我沒有想到這一點,是我的錯。再說,我現在住在這裡,晚上還能照顧祖母。”
郁昭看着這窄小又雜亂的茅屋,越加覺得心酸。
西陵雪是誰?那可是泰安宗數一數二的翹楚,碧霞元君的高徒,北州西陵氏的大王姬。在郁昭眼中,她是不染塵俗的無暇美玉,不該流落在這樣的地方,為了幾枚銅闆拮據過日。
郁昭将浮起的淚忍了回去,把自己的錢袋塞入了崔然手心,又按住她的五指,以掌相覆緊緊握住,說道:“請個人照顧祖母吧。你是修士,是為天下而生,你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崔然道:“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我吃過人間苦,就知人間累,往後隻會越發地護佑人間。這錢我不能要,你收回去吧,我自己有手,可以一個人侍奉祖母。”
郁昭道:“我知道你一個人可以,但是你不要因小失大。這錢算我借你的,回頭你還我不就行了?祖母隻要有衣穿有飯吃,有個人前後照料就好,你何必非要将這些都攬在自己身上?”
崔然的聲音冷了下來,“難道教養之恩在你眼中都是不作數的?我雙親早亡,若非有祖母依靠,早就流落街頭乞讨為生了,你現在竟說這是因小失大?”
郁昭見她生怒,趕緊道歉,“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我隻是想說……”
崔然卻不想再聽了,反手将錢袋歸還給她,說道:“你回去吧,我馬上要出去做工了,别讓我誤了時辰。”
她說完就走,郁昭追了幾步又停下,望着她匆匆離去的背影怔然出神。
西陵雪性子倔強不願輕易動搖決心,這點郁昭早就知道,既然無法左右她的想法,那麼陪候在一旁助她回到從前的修為也未嘗不可。
郁昭順手在路邊買了頂鬥笠,壓低前沿後一路尾随,七繞八拐地走了幾條巷子後,遠遠地看到崔然進了一家宅院。
那門重重地從内關上,郁昭想了想,捏訣念了個咒便穿牆而過,隐匿着身形找到了崔然。
“今日的不多,抓緊些吧。”管事老嬷指着幾盆衣物對崔然說完,轉身進了屋。
崔然卷起袖子,熟練地在井中打了水澆在衣物上,拿起皂角開始清洗。她從頭到尾都低垂着眼,嘴唇卻小小地張動着,郁昭認了出來,她這是在默背經法。
要洗的衣物太多,崔然沒隔多久就要打一桶幹淨的水,郁昭屏息看着,眼圈先紅了起來。她以為自己這九十年的遊走已是看透了人間疾苦,她也曾覺得自己活着的每一日都是忏愧與茫然,恨不能以死解脫。可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在她不知道的時刻,她想了很久的人為了活下去,竟是過得這樣千辛萬苦。
郁昭不敢發出聲音,她捂緊了口鼻,眼淚克制不住地潸然而下。這一刻她想出手幫忙,可對西陵雪的了解又理智地湧了上來。
于西陵雪而言,這不是幫助,而是憐憫。
昔日的天之驕女跌落塵世,幹着她過往從不會多看一眼的活,等到她日後想起了過往,該要如何面對知道這件事的人?
郁昭退到了牆後,決定将所見的一切都永藏心底,不對任何人道說。
時間點滴地流逝,郁昭等了半個多時辰才聽到崔然對屋内的人喊着:“嬷嬷,衣裳洗完了。”
老嬷慢悠悠地出來,将幾枚銅錢遞給她,崔然道了謝,原路折返着回到了大街上。郁昭去了隐匿術,仍舊跟走在後,看着前面的身影進了一間茶樓。
正是飯點,茶樓裡坐着不少來客,郁昭左顧右盼沒看到崔然的身影,于是先找了個空桌坐下。她這邊一壺茶剛剛點完,就聽天井戲台的鑼鼓一響,繼而又有悠揚的長琴聲傳來。
這茶樓是漢沔鎮的老字号,郁昭也來過幾次,知道這裡每日午時都會有一場戲,隻是她沒明白,崔然來這茶樓做什麼?正想着,便有一小生登台來唱詞,郁昭往那戲台的方位多看了幾眼,忽然隔着簾幕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形。
她頓時沒了聽曲的心思,沿着最外層繞走到戲台的一側,果真看到崔然坐在椅上,正撫手彈琴。
自從進了空穹道院,郁昭時不時會在這個時辰來茶樓聽聽這白送的戲曲,可是直至今日她才知曉,原來這戲中從頭到尾的琴音都是出自崔然之手。
戲台上唱詞不停,崔然指下亦起起落落音調有秩,與一旁的梆子音琵琶聲搭配得當。郁昭失魂地看着她,初時的震驚已經轉變為了心疼和憐惜。
小生一曲唱完,茶樓裡前後不一地起了掌聲,郁昭霍然驚醒,趕緊再去看崔然,就隻落了個背影映眸,那身影離開得果決幹脆,仿佛這裡的一切都與她毫不相幹。
風過肅殺,天地潇潇,她原本确實與這裡毫不相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