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五,與阿籬外訪空穹道院,于道院側門處逢一女,見之覺有相識之感,溯思卻無故人之憶。
又兩日,三月初七,于空穹道院之竹苑複見此女,名郁昭,人若其名,如昭昭明光,燦若芳華。
今月之望日為昭辰,聞之素愛磨喝樂,願以此物博之一笑。旦逢良辰,順頌時宜。
上面所記的内容多與郁昭有關,她往下繼續看,不覺呼吸漸止,直至看到那端正的字迹一筆一劃寫下“昭之我心,輾轉耽慕”時,她如觸雷擊,雙眼發木地對着這幾個字,眸中逐漸失焦。
昭之我心,輾轉耽慕。
這八個字反複在她眼前掠過,郁昭也不知自己過了多久才回過神來,這一下越發盯緊了後面的文字。
進靈有災,落水得昭相救,睡中似見黃泉,原是噩夢一場,不堪回望。
身入泥沼,心定道玄,不倚不助,勿悲勿怨。
今日始知昭乃碧霞元君之徒徵清君,愈覺自慚形穢,與之難配。
薄冊所書内容在這“難配”二字之後戛然而止,郁昭看到字迹的最後,初時的震驚如雲煙散去,慢慢化為了驚訝和欣喜。她将這冊子從前往後又翻一遍,後知後覺明白過來,原來這是崔然的記事手記。上面一字一言記錄了她全部的所感所思,至後面這些時,内容隻與郁昭相關。
欣喜過望挑起的悸動洶如駭浪,郁昭按住心口,默念好幾遍靜心咒迫使自己冷靜下來,可冊子裡訴說的愛慕蘊有動撼不能的山海之力,她瞧着這紙上的墨字暗暗出神,後起的酸澀逐而覆了上來。
在她從不知曉的另一個位面,有個人偷偷注意了她很久,也暗慕了很久。崔然在手記上寫了如何羨慕桑籬,隻因郁昭在那幾個月不知情的時日裡,滿眼的目光裝的都是她。雖是一語帶過,但郁昭再讀這短短幾字,辛酸便如眼淚一樣泛了出來,她像是飲到了一盞手藝粗糙的茶,那味道順着舌尖蔓延到全身浸入血脈,苦得渾身發麻。
“師姐。”她低聲叨念,正要合上這冊子,外面便來了陣腳步聲,崔然的聲音也随之而來,“祖母,我回來了。”
這聲音才起,人已經進來了。郁昭顧着去看她,一時忘記了手中的冊子,兩人隔了十多步的距離相映目光,還不待說話,崔然便看見了她攤開在手的冊子,臉上的松弛迅速被愕然所取代。
崔婆婆顫顫巍巍過來,打破了二人之間的甯靜,對崔然道:“阿然回來了,你有友人來——”
不等崔婆婆的話說完,崔然後退兩步,竟如逃跑一般轉身而走。郁昭見狀,扔下冊子就追去,可等她跑到屋外,街上隻有往來的三兩個人,哪裡還有崔然的身影?
“崔然——”郁昭扯起嗓子大喊,可吵嚷的蟬鳴聲很快就将她的聲音蓋了下去,偶有路人朝她投來目光,卻也隻是淡淡一瞥。
她以這條街為起始,耗費整個下午幾乎要将漢沔鎮翻個底朝天,甚至連追魂術都用上了,可直至日臨西山,也始終沒有崔然的身影。
崔然此人,就好像突然從人間蒸發,消失得無影無蹤。
傍晚的暑熱些微散去,郁昭行屍走肉一般地遊蕩在街頭,憶及冊子裡寫的那些事,她已在心中将自己罵了千萬遍。
如果她能早些發現自己認錯了人,如果她能對崔然多投些目光,如果她有好好地去注意崔然的言語動作……
郁昭悔不當初。
她失魂落魄地回到竹苑,迎面就碰上了桑籬的質問:“我方才去找阿然,祖母婆婆說你午後去了一趟,阿然就離家了一直未歸。你又對她說了什麼?她為什麼突然離家?”
郁昭本就心煩意亂,面對這連珠炮一般的追問,她煩躁又無耐性,可桑籬偏偏頂着這張與西陵雪一模一樣的臉,郁昭隻能默然地看着她,半點脾氣都撒不出來。
“你怎麼不說話?”桑籬鬧騰起來便是沒完沒了,她用力地将郁昭往後推了一步,瞪眼道:“我上次就叫你不要靠近她,離她遠一些,可你為什麼不聽?都是你,每次都是因為你!”
郁昭沒有多餘的力氣反駁,矗站原地半晌後,心知耗在這裡幹等下去不會有任何作用,躊躇之餘,她禦劍而起高懸漢沔鎮上方,兩手夾持着探魂石貼在掌心之間,微一用力便将這小小的石塊磨成了細粉。
高處的風有些涼意,郁昭兩手松開,借着這風将探魂石的粉末吹向四面八方,雙手的十指則在這一刻快速地結印變換着指法,靜靜地感應石粉的流動。
天盡頭的最後一縷光亮被黑暗吞下,她靜于此處默念着口訣等待,片許之後倏地睜開了眼,低頭而瞰下界的一塊地域。
月已升起,潔光亮如絲帶,茫茫而灑落向人間,代替了白日裡太陽的灼熱光照,也将下方的起伏山嶺投下了陰影。
三裡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