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六月。
太尉府徐家結束丁憂從江淮舉家遷至上京,進谏第一日便被陛下親贊“材茂行絜,比鄰宰輔”,沉寂數載的徐家再度進入上京權利中心便入了陛下的眼,一時間自是花團錦簇,風光無兩。
按理,外來地方官初入京城都是要開府宴請,明面上是俗成的禮儀,私底下卻也是便于開始人情往來之用。徐家雖情況不同,宴會卻是避不可免。
一月後,園林角亭收拾齊整帖子便陸陸續續發了出去。
文淵侯府謝家便是其中之一。
謝家,出自上京四大侯府,祖輩原籍江東,代代為官,底蘊深不可測,到了這一輩,當今的謝老侯爺更是兩任帝師,當今謝侯雖行事低調亦為北朝太傅,可謂極煊赫鼎盛。
茸茸細碎陽光灑在空中,一隻蜻蜓緩緩停在檐角,慵懶的振動翅膀,辘辘踏踏的馬車聲從長街盡頭緩緩傳來,兩盞精緻小巧的宮燈銜在車檐,除此之外馬車再無其他裝飾,極為簡潔雅緻,馬車内部卻别有洞天,寬闊明亮,繁複藤枝紋的金絲楠木上放着兩小碟裝點成荷花瓣的糕點,旁邊嬌豔欲滴的蘭花被放在粉彩桃蝶細口白瓷瓶,小獸香爐燃着沉水香,馬車走後細聞,仍有縷縷細幽萦繞。
金絲軟榻上端端坐着位雍容華貴的夫人,着一套藏藍繡并蒂芙蓉,鬓邊插着珍珠流蘇寶石簪,青衣丫頭小心的捏着肩,聽見有腳步聲,丫頭飛快的掀開簾子看了一眼,恭敬對眼前夫人道:“夫人,是世子側妃來了”。
謝夫人捏着佛珠的手一頓,旋即又繼續撚着,眼眸始終不曾睜開,輕輕一嗤:“沒規矩。”
成婚婦人還在長街抛頭露面追趕馬車,果然是個鄉野丫頭,一點禮數都不懂。
青衣丫頭低着頭,小聲試探問道:“讓世子側妃上馬車嗎?
心裡暗道這位側夫人身世可憐,投了個好胎卻早早流落荒野,回來不到一月就出了嫁,雖然世子很好,卻與她陰差陽錯,并無情誼,夫人更是瞧不上她,日子難過的很,不由多了句嘴。
謝夫人倏然睜開眼,一雙細細描繪勾勒的眼角沁出幾分冷意:“翠屏,到底誰是你主子?”
翠屏聲音發顫,直接伏地跪下:“是夫人。”
“知道就好。”謝夫人冷着臉,将佛珠放在一旁,半晌,語帶厭惡的開口:“讓她去最後面的馬車。”
“是,夫人。”
盛京舉目樓船畫閣,碧波攢動,熱熱鬧鬧的酒樓中來往商戶絡繹不絕,曾流傳奉安城一位詠遊詩人途徑千裡來到此地,驚歎不已,留了一句傳頌百年的名句來形容盛京繁華,便是“煙蕪翠堤如織柳,繡戶绮簾雕畫穹”,由此可見一斑。
謝太尉府上來往賓客絡繹不絕,門前禮司不斷唱着:“賀,文淵侯府送鑲金獸首瑪瑙杯一對。”
徐太尉夫人身邊的嬷嬷接了帖子,給旁邊的丫鬟使了個眼色,稍頃,一位着桃色牡丹花紋的夫人便忙不疊笑着迎上去。
“我說今日早起院中荷花緣何開的那般燦爛,原是謝姐姐來了。”
徐太尉共有兩任妻子,第一任妻子因病早逝之後不過二年便續娶了繼妻,便是如今的朱真真。朱真真出自徐太尉任職當地富紳之家,家世不顯,高嫁入府,料想日後艱難,然她進府半載卻将太尉府上下牢牢把控在手中,可見為人極有手段。
“朱妹妹客氣,即使喬遷之喜,我自是要來恭賀你的。”謝夫人由丫鬟扶着走下馬車,臉上帶着柔柔笑意,順勢牽上太尉夫人朱真真的手,三兩句過後,看見朱真真的目光移向她身後,眼中笑意微淡,道:“這是二房和三房家的。”
朱真真手一頓,明白了什麼,笑意仍舊,卻也沒像對謝夫人那般熱切:“兩位夫人好。”
“朱夫人好。”謝二夫人和三夫人對視一眼,應了聲。
寒暄過後,幾人相攜離開,朱夫人身邊的嬷嬷忽然耳語一句,朱夫人詫異的回頭,衆人随着她的目光看去。
低調别緻的馬車邊,站着一位局促的女子,深黛色的百褶縷金碎花裙,發髻松松挽着,低垂着發絲遮擋住眼睛,暮霭沉沉的深色将女子硬生生拉的高了十數歲,偏還要一味追求奢華綴金,兩不相宜,若是尋常人戶也就罷了,偏還是伯府嫡長女,更是嫁給了文遠侯府嫡世子,雖是側妃,卻已經備受矚目,如此行事打扮,便越發成為笑柄被人奚落。
謝夫人眸色一瞬間冷了下去,捏着蘭花絲絹帕子的手指微微捏緊,轉身徑自朝着裡面走去。
謝二夫人譏诮的看了一眼站在那的姜回,掩唇微微一笑,謝三夫人沉默不語,細瞧,忽而發現其眼裡閃過一絲奇異的光,似是暢快。
幾人先後離去,隻留下姜回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半晌才躊躇着踏進了門。
後院假山竹影斜晃,微風輕拂,大片绯色、杏色的花相繼盛開,葳蕤淺漾,戲台子上咿咿呀呀唱着不知名的曲,一時熱鬧斐然。
“朱夫人,這是什麼曲兒?倒是我孤陋寡聞,竟是沒有聽過。”說話的人坐在戲台右側三等席上,是位翰林院編撰的一位大人的親眷,平時頗愛聽曲,偶然聽見不知名的曲,卻還甚為好聽,便忍不住問。
“王夫人這話說的謙虛,滿盛京誰不知道王大人最是飽讀詩書,王夫人也是出自書香世家,耳濡目染自是比我這俗人懂得多些。”朱夫人使喚人召來琴姬。
“今日不過取巧罷了。”
“哦?願聞其詳。”前面一位婦人也回過頭,不禁問道。
“諸位看這女子樣貌有何不同?”衆人順着朱夫人指的方向細細打量,才發覺,這女子雖做盛京打扮,樣貌相較盛京女子卻更為深邃,肌膚白皙染粉,眼角眉梢更是透着一股妖媚風情,一颦一笑間顧盼生輝,鬓邊隻簡單插着一枚翠綠發簪,靜靜立在那裡,便如朝露幹淨動人。
“是西域人?”王夫人遲疑道。
“王夫人好眼力。”朱夫人道:“這是西域來的樂奴,坊司的人說她一手胡琴精湛無比,還會唱民間的小調,我便買了她放在今日,登不得大雅之堂,諸位夫人小姐也隻勉強聽聽,全當圖個新鮮。”
這番話說的漂亮,不着痕迹的恭維了在場諸人,又透露出太尉府實力不俗。
盛京于奴仆買賣的坊司與官宦世家盤根錯節,像眼前女子在其中稱的上上之乘,都應先向上等氏族遞過話,再行處置,而這次竟不聲不響的直接入了太尉府。
“朱夫人說的太客氣了。”王夫人自然懂得其中關竅,言辭之中不由又客氣了幾分。
兩人交談間,一個長相伶俐的丫頭走過來對着朱夫人耳語一句,朱夫人面色突然一變,猶豫了一下,便托口道:“戲班子準備好了,各位夫人家眷請坐下聽戲。”
“我去看看廚司冰乳酪準備的如何了。”
朱夫人告退之後,便由丫鬟領着匆匆往前院去,在回廊處恰好與姜回擦身而過,她隐約之間似乎聽見“裴大人”“接了帖子”的字眼。
姜回沒放在心上,來往的丫頭見她在這徘徊躊躇許久,給客人遞上冰乳酪之後,不由得朝她走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