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來的時候,已至卯時。天穹微微露出一絲魚肚白,擡頭望去,卻仍是一片晦暗的天,清晨微風鑽進脖頸,有些冷。
巷子偏離城中,本就靜谧此刻更是落針可聞。
一道疾風劃破空氣,陳丁五指成爪徑直捏向女子纖細脆弱的脖頸,千鈞一發,小少年正要撲在女子身前硬生生接下這一擊,卻被人推開。
小少年驚惶擡頭,便見一根削了箭羽的箭頭狠狠插在陳丁心口,随即被眼也不眨的拔出,血一瞬間噴濺在女子秀美的臉頰,點點血珠如紅梅落在她垂落的發帶,襯得顔色更為殷紅。
“還敢動手嗎?”姜回站起身,烏黑的瞳仁落在地上瀕死的男人身上,無情而冷漠,仿佛隻要他回答一個“敢”字,冰冷的箭頭就會毫不猶豫的穿透他的喉嚨。
如同噬血的惡魔。
陳丁嘴唇嗫喏,發黑的污血從嘴邊流出,直直的目光帶着赤裸的殺意看着女子。
“你們,都不是好東西。”
說完這句,便直接失血過多暈了過去。
姜回眸光轉動,小少年,不,是少女,克制不住想後退,卻又死死咬着唇任由女子打量。
“剛才為什麼要幫我?”姜回的眸光沉寂,卻又帶着看透人心的銳利。
“你買了我,我幫你一次,兩不相欠。”小滿聲音沉沉,她逃不出老鸨的掌控,本打算先裝着聽話,等合适的時機逃跑,卻沒想到陳丁突然出手,便打算幫她一次,這之後,她逃跑也不算虧欠。
“呵。”姜回輕輕一笑,抹去眼下沾染上的血迹,簡單的動作由她做來便多了令人驚心動魄的美豔。
“你覺得方才我對老鸨說的話是真是假?”
小滿一時被恍了神,回過神便警惕的看向她。
姜回緊緊盯着她的眼睛,像是她曾聽過西域裡蠱惑人心的魔女,一字一句道:“在踏入怡笑樓之前,我身上每一寸都下了毒。”
她眼眸倏然一厲,卻又恍惚錯覺,平靜道:“所以,誰也傷不了我,更不需要你救。”
誰若傷她,便都去死。
“……我。”小滿一時無言。
誰知,姜回卻轉而道:“你走吧。”
“真的?”小滿試探性起身,走了幾步,回頭見姜回确實沒有阻攔的意思,索性胡亂朝着一個方向跑了起來。
直到徹底跑出小巷,小滿回頭望去,空無一人。她卻又站在原地不動了,小滿站在空冷冷的街道,夜風從耳邊刮過,她渾身忽的一顫,眼底逐漸漫上清醒。又過了一小會兒,忽然回頭朝着來時路跑回去。
看見姜回還站在原地,松了口氣。
姜回見她回來,臉上也沒有出現多餘的情緒,等着她平複。
“你為什麼要幫我?”小滿問,眼神算得上執着。
姜回卻沒興趣回答,對于她來說,從小滿說出走的那一刻,便與她再無瓜葛,那麼,便何必為一個無甚瓜葛的人費心力,去給她一個理由,讓她放下或是安心。
姜回擦幹淨臉,又挑揀了陳丁衣袍還算幹淨的地方擦了弄髒的繡花底,便拍拍手徑直離去。
走了數十步,卻又停下來,“還跟着我做什麼?”
小滿扯着衣擺,道:“我沒有地方可去。”
“怎麼,救了你還不夠,還指望我大發善心安置你麼?”姜回眼底神色冷下來,這一刻的她,有一瞬間的後悔,因為一時的情緒幫了她,給自己招惹來麻煩。
“不,從此以後,我的命是小姐的。”小滿跪下朝姜回磕了個頭,下定決心道。
“方才是報答,現在是願意。”
“這倒是好笑了。”姜回站在一旁姿态輕松的抱肘靠在巷子牆壁,眉眼微淡透着涼意:“剛才還要走,現在就把命給我?”
“你覺得,我會相信你有幾分誠意。”潋滟的紅唇緩緩斂起,透着拒人于千裡之外的疏離。
這世間,最不缺襄助之恩粉身以報的美談佳話,但,更不缺涼薄醜陋的忘恩噬主,這才是世間真相。
“我沒有家,又是,不潔之身,恐怕這世道容不下我。”小滿深呼一口氣,絮絮說完。
“方才小姐願意放我走,足以見得小姐是良善之人,最重要的是,剛才小姐在生死關頭沒有任由我死去。”她這種人命賤,哪怕死了,能得一葦席裹身不扔進亂葬崗都是幸運,可是,也會有一個人在生死面前推開她。
除了外祖母,沒人再會在意她的死活。可是,外祖母已經死了,她必須要好好活着。
而跟着姜回,是她現下的唯一選擇,也是她想要去做的一次“選擇”。
“那還真是誤會,方才推開隻是覺得你礙事,僅此而已。”
“不必跟着我。”
小滿心底慢慢變涼,卻也知道姜回不會輕易允可,轉念道:“小姐買我用了三吊錢,怡笑樓同我一般大的丫頭每個月的份例是五十文,我便待在小姐身邊五年,直到還清。”
大戶人家的三等丫鬟月例也有五百文,怡笑樓隻給五十,算的上嚴苛,不過。
“我身邊的人,都要有自己的用處,你會什麼?”
“我在怡笑樓也學會了些東西。”小滿聲音裡藏着幾分諷刺,“一般的绾發,描妝我都會的,……還會。”
小滿嘴唇蠕動幾下,卻并沒有發出聲音。
小巷内偶爾響起滴雨聲,姜回垂眸思索片刻,道:“你想留就留下,但有一點。”
“若你敢不忠,”姜回嘴角慢慢勾起一個淺淡的笑,眼神掠過躺在地上流血不止的陳丁:“我會親手了結你。”
“是,奴婢願意。”
“小姐,那他,這麼流血不會死嗎?”小滿指了指癱倒在地上的陳丁猶豫着問。
姜回言簡意赅:“不會。”
大約七歲那年,鳴镝澗附近的山上,霜雪封路,天地之間一片荒蕪,山裡的大型動物吃光了食物不得不出來覓食,姜回始終忘不掉那種比之寒風朔骨更深的恐懼。
她躲在山洞,拿幹草蓋住不大的洞口,餓了就吃山洞裡長的蘑菇和她藏起來的榛子,實在餓的不行連野草都能面不改色的咽下去,味道又苦又刺,渴了喝雪水,也能撐着活下去,直到有一日,山洞裡連草根都沒有了,她餓的額頭冒汗疼痛全身隻能冒着風雪出來,還不到十步,就遇到了一隻鬓狗。
那是隻成年的鬓狗,和七歲的她一般高,爪牙鋒利,體格壯碩,咬死她如同捕食一隻麻雀一樣輕而易舉。它當時在啃咬爛在地上的一塊腐肉,看見姜回的一刹那,棕色的瞳仁瞬間變得興奮,那是看到食物的眼神,涎液順着它的嘴角滴到雪上,化開一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