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暗了,塵嚣聲漸漸遠去,戲曲聲不知何時停下,桌上隻餘下待收拾的殘羹冷炙。
門被人從内打開,一隻繡蝶縷金繡鞋探出來,許東動了動僵硬滞澀的脖子,擡頭卻不想眼前人竟真的是一位姑娘。
女子行商,雖然也可,但到底少見。可他眼下卻顧不得這許多,眼見這女子已然走到轉角,頓了一下忙問:“小姐。”
姜回頭也沒回的下了樓梯。
卻被她的丫鬟攔住。
綏喜笑嘻嘻開口:“許掌櫃别急,喏。”綏喜從懷裡掏出一張銀票遞給他。
許東看着這一張百兩面額的銀票,卻不顯高興反而更急,綏喜爽利道:“我家主子說,這是定金。其餘的事,明日巳時瓊珍閣再談。還有啊,記得穿的好一點。
“畢竟,先敬皮囊再敬魂嘛。”
世人大多喜以表相論長短,顯貴或庸碌。比如縣令府的丫鬟瑞枝,若不是看他們穿着不俗,想必一開始連個眼神都不屑于,而是直接叫侍衛來驅趕了。
而姜回也是如此。畢竟一個得到“大人物”垂青還專門派人特意保護的女人,又怎麼會舍得她繼續生活在泥濘之中。
相對的,這個被重新‘待價而沽’的公主又怎會不在得意之後,迫不及待的穿上不知多久未有碰過的錦羅玉衣。
許東握着薄薄的一張銀票,掌心出的汗液濡濕一角,心提着難以放下,情況卻也比之前打的以棉價兜售這種最壞的主意好上許多。
晚霞漸漸沒于青山,長街上沒了白日的熱鬧,小二用長勾挂上新的黃紙燈籠,昏黃燈光映在地上青石上薄薄積雨,微光粼粼。
一輛馬車緩緩在街上走,車轍聲吱呀吱呀着響。
“公主,你真的要買那個張掌櫃的綢緞嗎?”綏喜咬着唇,頭蔫巴巴可憐的垂着。在她看來,好不容易有了銀錢,存起來才是道理,等到回到原先那種境地的時候,有銀錢也會安心,起碼公主能吃的好一點、睡的好一點,至于其餘的,例如衣着首飾,綏喜便不在意的忽略了。
見姜回不開口,綏喜隐隐覺得自己似乎不該問這個問題,公主之前說了少問多做,她總是記不住。綏喜懊惱的想,結結巴巴的又解釋道:“公主做一切都有公主的道理,我,奴婢,隻是,隻是。”
她隻是有些擔憂。
姜回臉色微哂。
初春的天雖已日長暖絨,但下了雨的夜裡卻仍存着刺人的寒,天地之間仿佛被冷冰撕灌,慘白的月也躲在烏雲層後,借此竊取一點虛幻的溫。
沿路燈籠也黯淡,像是走入深不見底的黑淵。
馬車拐進狹窄的小巷,搖搖欲墜晃出的瑩瑩光亮也在沒進黑暗中徹底消失不見,車幔被無端風吹起,吹亂少女頰邊碎發,在黑暗中更襯臉龐如鬼似魅。
“綏喜。”姜回輕輕道。
綏喜呐然擡頭,姜回微微側頭,無聲道:“你覺得我為何會燒了。”
微微一停,姜回坐身子饒有深意道:“皇莊。”
綏喜眉毛皺成一團,是啊,當時公主趁夜外出尋大夫,可那些人卻不肯放過,非要親眼看到公主喝藥。
不,她們,真的有這麼關心公主嗎?
若關心,公主的被怎會如此薄,裡面摻着的都是最次等的蘆絮,見她的被都是阿爹給她準備的厚實的棉花。又怎會任由公主和她食不果腹,經常是吃了這頓沒下頓,靠着她偷些野果或是趁後廚不注意偷拿才不緻餓死。
一日日的藥喝着,卻也從未見過一個大夫來診脈開方。
那公主喝的,究竟是什麼藥?綏喜猛地打了個冷顫,隻覺得密密麻麻的線織成一張透不見光的網将她從頭到腳籠罩,這簡直,
可恨。
綏喜從長凳上跌下來,眼裡揉雜着複雜的情緒,更多的卻是幾乎将她淹沒的自責,眼眶發紅道:“是藥,有問題嗎公主?”
不單單是為了掩蓋賣的空蕩蕩的寝殿,更是為了找到新的出路,活下去的出路。
公主才會逼不得已放火的。
“綏喜,看來你還是不清楚,我要走的是一條絕不能回頭的路。”
稍有不慎,被暗處窺伺的人察覺到一絲的可趁之機,便會于旦夕之間,粉身碎骨。
肉食者鄙,以卵弈之。
非焚以一身之力不能瓦全。
既步步後退,仍不能偏安一隅。
那就試試看,究竟誰會一敗塗地。
姜回眸光微眯,忽而朝外道:“陳丁,去告訴張大人,今日我乏了,讓他不必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