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罕見的晴了。
風柔雲淡,細柳微微,淺色的日光如同碎金,灑在清晨的長街。窗外的竹鈴相擊發出清脆的韻律。姜回用了早膳,便攜着綏喜出了留客來客棧。
馬車一連雇傭了三日,車夫倒也本分,早早的候在門口等待。
不遠處一爐熱騰騰的白面馍新鮮出爐,衣着破爛的小乞兒站在那偷偷咽了咽口水,他身邊一直往客棧門口張望的矮瘦乞兒拽了下他淩亂垂蕩的布條似的花衣,便率先朝着客棧旁偏僻的角落跑過去。
綏喜将姜回扶上馬車,小聲道:“小姐,奴婢去去便回。”
姜回點點頭,坐進了馬車。
綏喜揚着聲道:“這哪裡來的乞兒,實是可憐。”
她說着自然的走到小乞兒面前,在他面前缺了角的碗裡放了兩個銅闆,借着遮擋,乞兒也聰明的小聲道:“昨日縣令夫人頭疼,請了一個大夫入府。”
似乎覺得自己說的份量不夠,又道:“聽說是縣令和縣令夫人發生了争吵,還無故杖責了一個小厮二十大闆。”
綏喜記下,眼角注意到一旁走過來的半大乞兒,問:“你們認識?”
小乞兒猶豫着,最後誠實的點點頭,他們是住在一個廟裡的。
半大乞兒看見碗裡的銅闆,眼中瞬間迸發出了明亮的光,瞧見綏喜望過來的眼神,忐忑的咽了咽口水。
這個好心的大姐姐不會把銅闆拿走吧?
綏喜自然不會,她也曾吃不飽飯,甚至前些時日還為摘幾個枇杷挨了打,自然更知道餓肚子的苦楚,想了想,她又放進去兩個銅闆。
“去吧,買幾個白馍吃。”
“謝謝,謝謝。”兩小孩牽着手朝綏喜鞠躬,綏喜擺擺手,也露出一個笑。
長街上熱鬧起來,客棧附近擺滿了大大小小的攤子,各色各樣的行人穿梭着,伴着攤主嘹亮的呦呵聲。
兩小孩牽着手買了白馍,跑到一個沒人的小巷子,大口大口的吃着。
“香!真香!”
小點的隻顧着點頭,看着白馍一點點減少,又舍不得的小口咀嚼,嘴裡含糊不清道:“我們以後多打聽些消息。”
這樣,他們以後也能吃到熱乎乎的白馍了!
綏喜掀開簾子坐進去,把方才得知的消息和打聽來的情況告知姜回。
“這位張縣令,是盛京邊張财主的三子,兄長兩個都從了商,輪到他他爹便想讓他讀書,妄想改換門庭,倒也過了府試後成了秀才,聽說當時流水席擺了整整三日,可連考數載卻怎麼也不能更進一步,張财主也放棄了,索性捐了不少銀子想給他在縣衙謀個一官半職成個典史也算是家中有人從官。”
“誰知,此時張縣令卻攀上了先刺史大人的孫女,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這位刺史雖已故去,兒子也無甚出息,可受過刺史大人照拂的人卻不乏能臣,一番周折,居然外派通陵直接成了縣令。”
“一開始,與刺史孫女也就是張夫人倒也是琴瑟和鳴,不過這幾年卻是逐漸冷落,最近更是讓一個莺姨娘爬到了正妻頭上,府上下人明裡不說,暗地裡卻嘲諷慢怠。”
說完,綏喜憤憤道。“公主,這個張縣令寵妾滅妻,果真不是什麼好人。”
更别提還要連累無辜的下人,都是爹生娘養的,居然随便打人,二十大闆?那得多疼啊!
“打聽一下春錦院是誰的院子。”姜回隐隐猜到關竅,恐怕那個院子便是這位張夫人的。
而那個婢女恐也是張夫人身邊的親信,兩者齊發,才令張夫人失了态。
否則,一個隐忍不争的深宅婦人怎會不顧體面鬧得這般大。
“小姐的意思是,春錦院是張縣令夫人的院子?”綏喜驚愕出聲。
“或許。”
一徑绛風芙蓉蜜,十裡錦繡胭脂場。
瓊珍閣便占了後半句的“胭脂”二字,似揉進了芬芳四季的花香于一室,尚未踏入便能感受到馥郁甜香,在不勝春光之中,煥然生姿。
兩側均放置着櫃台,大大小小錯落隔開,從一到十放着不同香脂,夫人小姐還有腰間挎着水囊的商戶混着各種口音在櫃台前細細挑着,眼尖的夥計瞅見姜回,攢着笑迎上去。
“小姐有什麼需要?香脂玉粉,還是花钿眉墨?”
綏喜上前一步,“我家小姐不喜人多,敢問樓上可有雅間?”
“有的,這邊請。”夥計很快反應過來,立刻伸手為二人引路,不少貴客自持身份自然是不願意在大堂之内挑選,被來往行人圍觀,仿佛這便是冒犯。
瓊珍閣便因此轉而設了二樓雅間,貴人往往出手闊綽,因而二樓送上的胭脂遠比一樓昂貴許多,但也更為細膩精緻。
他本以為買的會少之又少,卻沒想到雅間每日都不曾空缺,掌櫃一副意料之中的樣子,道,就是要這樣那些高門大戶出來的貴人才會覺得配得上她們。
夥計搖搖頭,将姜回領進了最裡面的那間。
“小姐喜靜,那這間最合适不過,隔壁房間說話都不會傳進來。”
“你倒是機靈。”綏喜咦道,誤打誤撞的居然正合了小姐的意思。
她眼睛滴溜溜轉了轉,突然就掉下了淚,她模樣活潑,稚氣未脫的臉圓乎乎的沒有攻擊性,掉着淚像極了軟軟流汁的水晶包,惹人心疼的很。夥計哪裡見過這場面,登下就慌了神。
“這,這這,小娘子怎麼哭了。”
連姜回也忍不住側眸。
綏喜音調發顫,絮絮訴苦:“還不是我那賺了銀子的姐夫,有了銀子就要抛棄我那辛辛苦苦伺候婆母的老實姐姐,要替青樓裡的頭牌贖了身擡回去做正妻。可憐我姐姐被蒙在鼓裡又一心隻有夫君。”
綏喜話至此處,不由得動情哽咽,仿佛真的入了戲,語調都帶了怒:“枉費我姐姐一腔真情,自他落魄窮酸就義無反顧相許!”
“當真是薄情郎。”夥計附和道。
“小娘子大可直接告訴你姐姐,大不了和離。”隻不過日子卻是要艱難了。夥計思量着,眼裡流露出同情。
“我不能啊。”綏喜崩潰道:“我姐姐懷了八個月的身孕,大夫說胎像不好,我姐姐本就身子柔弱,弄不好便是要一屍兩命。”
夥計的眼神由疑惑到吓住,也慌亂:“那可如何是好?”
“所以我約了姐夫來這。”綏喜低下頭道:“你也知道,女子處世艱難,待會你若見到一個衣着華貴卻眼神慌亂的男子,能不能偷偷将他帶過來?”
夥計猶豫了,卻挨不住綏喜凄苦的目光,好似他便是她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夥計頓時覺得自己肩頭壓了責任,重重點頭。
思量一番,“我讓他扮成夥計上來。”
綏喜燦爛的笑了。
看着夥計撓撓頭,不好意思的轉身下了樓,綏喜折身對上姜回饒有興緻的眼神,臉突的紅了。
結結巴巴的解釋:“奴,奴婢,隻是覺得也該幫公主做點什麼。”
樓下商戶是公主讓她買通的,本打算設計潑水讓許東上樓更衣,借此有機會交談,綏喜卻突的想了這個主意,打扮成夥計,不起眼,不生事端,便不會輕易引起他人懷疑。
“做的很好。”姜回淡聲道,素手從八寶盒裡取了隻木犀香丸,取出一點茶水,用小銀匙将香丸慢慢碾開,看它融成一團褐色的水痕。
本來濃郁清甜的桂花香溶在水中卻變得索然無味,姜回眸光漸漸渙散,有些失神。
她不懂什麼香道,也不能同大家閨秀那般從氣味中抽絲剝繭辨出它是哪一味,對姜回來說,這些都沒有什麼區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