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宏欲接回她,此刻卻仍有障礙。
已逐漸收回權柄的皇帝開始學習忍耐,學會退步。
太後是愈病愈沉穩的老太太,她對權柄的張施有度素來是有效的,他尚需學習。
本來因病了一陣未理政,有人有所懈怠。
太後忽以雷霆之勢在大殿上處理了兩位宗親一位能臣的貪腐案。衆人便又汲汲營營,恢複如初。
不過,局勢于他,還是有些喜人之處,他說給她聽。
皇信堂上,衆人為兩位宗親求情。
太後不語,衆人并未固谏。而是将眼光轉向了他這個皇帝,太後也看向他。
隻有他才有資格做決定。
“那官家如何決定?”
貪腐需治,人情也不可不察,兩位宗親具為景穆皇帝之子。
于是有诏稱:“二王所犯難恕,而太皇太後追惟高宗孔懷之恩;且南安王事母孝謹,聞于中外,并特免死,削奪官爵,禁锢終身。”(注1)
太後未有異議。
“陛下倒做成了這好人。”
拓跋宏一笑,其實也不完全是。
除了南安王拓跋桢有子作戰有功需要考量之外,他也希望允情予一些親近的宗室成員,使他們将來能和太後那一撥人,形成天然的相持。
再加以其他力量,成颉颃之勢。
即便是擁笃太後的那一撥人,心也未必一樣齊。
他需提前做一些準備,盡量拉攏那些可争取的。比如李沖,再比如穆亮。
這些是能臣,亦是社稷的股肱之臣。
他們不僅是太後的臣子,更是大魏的臣子。
“這一切很快會結束,新的一切即将到來。”
韶華對這一句雖有些雲裡霧裡,但也不欲多想,拓跋宏已經親過來。
他熾熱的目光像是在向她昭示他隐藏已久的熊熊野心,真是讓人懼怕。
韶華悄悄将頭埋進被中,引得拓跋宏忍俊不禁,學那衾上相繼盛放的芙蓉,盡相追逐。
韶華很快便知道他口中的“會結束”指的是什麼。
太和十四年秋,太後崩于太和殿,時年四十九。
谥曰文明太皇太後,葬于永固陵。
方山是太後親自選的百年之地,當日場景曆曆在目。
太後覽畢即設宴,不拘男女老幼,皆起舞和歌以為祝。
其男女之雜,燦爛之景,不可名狀。
羊水東注于如渾水,亂流迳方山西嶺上,韶華一路走來。
陵之南有永固堂,堂之四隅雉列榭、階、欄、檻,及扉,戶、梁、壁、椽、瓦,悉文石也。
檐前四柱,采洛陽之八風谷黑石為之,雕镂隐起,以金銀間雲矩,有若錦焉。
堂之内外四側,結兩石趺,張青石屏風以文石為緣,并隐起忠孝之容,題刻貞順之名。廟前镌石為碑、獸,碑石至佳。
左右列柏,四周,迷禽暗日。
院外西側有思遠靈圖,圖之西有齋堂,南門表二石阙,阙下斬山累結禦路,下望靈泉宮池,皎若圓鏡矣。
如渾水又南至靈泉池,枝津東南注池,池東西一百步,南北二百步。(注2)
她在廬墓處尋到了拓跋宏。
拓跋宏正仰躺在草地上,風吹過他的臉,有些癢癢的,他拿手擋着有些刺目的驕陽。
他眯着眼睛,漸漸的竟進入夢中。
鼻尖好像聞到了深秋的味道,有蟲在耳畔輕輕鳴唱,唱的如此歡快,一定不是在宮裡。
是在哪裡呢?他擡頭看看,是一片廣闊而澄明的天空。他想起來了,是在征讨蠕蠕的路上。
馮太後幼時便親養他,難得放任自己和父親彼此相處,唯一一次便是延興二年的這一次征讨蠕蠕。
小小的他跟在皇父的身邊,皇父則悄悄的走到他的身後,和他一起讀那一頁書。最後,皇父撫了撫他的額頭,“吾兒日後必成大器。”
那時候,皇父還十分年輕,他的手厚實而溫暖,還很有力量。
他心裡開心,但面上卻沒有展露出來,反而是問,“何以為成大器?”
父皇想了想,并不急着回答他,反而是坐下來,問他,“宏兒可知,我們為何頻繁的征讨蠕蠕?”
他也想了想。蠕蠕草地肥沃,盛産牛羊,這些都是資源。可以為大魏填補空缺,讓他們更有資本去南伐。
皇父笑着颔首,“孺子可教也。”
從那時起,他就知道,征讨蠕蠕從來不是國策,而是一種準備。
大魏的國策從來隻有一個,便是定鼎中原,一統華夏。
他左右看看,面前仍是一片廣袤無垠的草地。
可是很突然的,皇父卻不見了。
取而代之的是黑壓壓的胡馬和人群,還有狼。
他就這樣,孤立無援的站在那漩渦當中。
轉瞬間,馬兒嘶鳴的聲音接連響起來,人群正牽着狼,朝着他奔騰而來。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突然有人從天而降,将他和那群人馬之間劃開了一道長長的河流。
仙子不說話。
韶華一身白衣,為守孝而來。
他惶惶驟見,以為是仙子,半晌才笑。
并不起身,反而向她伸出手。